╭*||▂▂ ▂▂||*╮    ╰||| o o |||╯     ||╰╭--╮ˋ╭--╮╯||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浅沫】整理 │ │ │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书名:樱庭雪 作者:亦怀新 文案 一 江南闺秀薛樱宁为救父亲只身赴北,遭遇少帅萧庭钧。阴谋,权利,江山,爱情,织成一张网兜头罩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二 他所愿的,是现世安稳,不为薄幸者,力挽狂澜,无愧天下。 她所愿的,是岁月静好,如卢家莫愁,布衣蔬食,相守到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庭钧,薛樱宁 ┃ 配角:萧庭珂,顾丛桢,萧庭钰,程琬之 ┃ 其它: ==================   ☆、北地无花只有寒   车停站了。   今年江北早寒,彤云密布,眼见又是一场大雪。   一双羊皮小靴踏下火车短梯,站上冰冻的地面,略一踟蹰。往上是纤细的小腿,并一道绯色旗袍边,上缀的蕾丝瑟瑟抖着。外面灰鼠皮大衣的风毛拥住一张雪白小脸,一对入鬓横波目似乎受不住箭镞般的冷风直射眸子,水光潋滟得如含泪光。   到了,终于到了,北邺。   薛樱宁深深吸进一口空气,却被其中的凛冽冷意呛得咳了两声。然后方觉得那冷从脚底开始,四面八方欺过来,令离家这一路筹谋起来的勇气,不禁泄了一半。然而——终于和父亲同在一片城中了!这个念头支撑她挺直腰,掂了掂手中分量不轻的半新皮箱,快步走出车站。   这江北都城倒是繁华,商铺林立,华灯初上;只是冷风飒飒,枯枝动摇,街上行人皆步履匆匆,显得气象萧条。   黄包车在大和旅馆前停下,这旅馆由东洋人投资建成,却是一派欧洲风味,十分华美。它是樱宁在江南惟一听说过的旅馆,声闻闺阁,想必总是安全的。   一下车就有侍者来接着行李,樱宁却握紧皮箱把手,自顾自走进大堂。直到锁上房门,把自己和箱子一齐扔在弹簧床上,又跳起来拉上窗帘,复又躺下,这才松了口气。   皮箱里除了两套简单衣裙,只有二十条小黄鱼和一丝绒袋钻饰,以及,原躺在父亲书桌下暗格里的那支勃朗宁手枪。   若不是遇上玉蓝关过兵,早晨就到了。将枪塞在枕下,薛樱宁抚着搁金条的西班牙风木盒上的雕花,心想救父亲的命,就靠它了。   一路中心如噎,此刻拥住母亲的灰鼠皮大衣,呼吸着襟袖间家里熏衣裳常用的丁香香囊味儿,她才觉得略微安定下来,渐渐阖上了丝丝缕缕的长睫。   一时她人却仍坐在南安圣玛丽亚女中的课室里,法文本来就难,卷子发下来还怎么也看不清楚。正焦急间,监考的嬷嬷忽然站起来大声说:“薛樱宁,你父亲出事了!”惹得徐丹媛胡纯如她们统统瞪着眼张大了嘴巴看过来。   一时又见母亲穿着件素黑旗袍,提着清河、襄溪那些娘家祖地换来的珠宝礼物,一家一家去拜访父亲的故交,却连表姨父都避而不见,只让表姨出来留饭。母亲哪里坐得住,即刻又往徐秘书家,那人原是常满脸笑拉住她唤世侄女的,徐秘书的书房,雪茄烟重重的如无数匹帘子放下来,嘻开的厚嘴,“嫂子怎么急着穿黑?倒别有现代林黛玉的风韵……”   母亲登时大怒,却还隐忍住惨白着脸告辞……惨白的脸,猩红的嘴,呀,母亲旧疾犯了,呕出的血点染了天青百蝶蚕丝被面……   “樱宁,樱宁,”母亲在喘嗽,“只管念你的书,开春仍旧按原计划送你出国,荪华多少会照看你一些……”   真的,表姨父不见,那荪华表哥呢,连他也不见我么?却原来表哥远远就在轮船甲板上,樱宁急得解开颈上绯红丝巾大力挥舞,终于表哥近前来,满脸笑意来拉她的手,她不禁有些羞涩,就那么一瑟缩间,一阵灰黑的人潮忽地涌来生生将他们冲散,越离越远,越离越远,转眼竟只剩自己在面目模糊的人海中载沉载浮……   这样多的人,不断向前涌动,涌动,樱宁终于能停下脚来,原来前方正是犯人行刑的刑场,戎装兵士已经哗啦将枪上膛,天崩地裂的一声响,有人倒下了,樱宁极力想看清楚,那死人的脸越来越近,是父亲!   樱宁被自己喉咙里喑哑的一声喊惊醒,一头是汗,热水汀烧得嗓子干得发燥,窗前暗紫天鹅绒落地帘幕还沉沉静垂着。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觉睡得通身麻木,手脚半晌才跟着醒来。她挣扎起身扯开帘幕,窗玻璃正一道一道往下淌着水滴,外面竟已是大亮了,只是雪片疾舞,园子里一片银白,来往的几个包在皮裘风帽里的人倒像扣在玻璃盒里,厚厚的雪地上几道车辙通向大门。   樱宁立即洗漱穿戴起来,另换了一件白棉绣浅青竹叶旗袍,出来时头上戴的那只珐琅蝴蝶押发大约丢在黄包车上了,遍寻不见,只得将一头流瀑似的漆黑头发梳整齐编好,笼紧大衣提起皮箱便出了门。   直待站到风狂雪疾的外面,她才茫然想起:偌大的北邺城,自己该找谁去?   父亲的罪名是贪污这次海内外筹集、南北平分用以抵抗外侵的巨额军费,致使江北与扶桑的安顺之战后继乏力,萧帅震怒,要求南方政府押解一干人等至北,亲自处置。南方政府经手了钱,里头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难免理亏,国内外舆论又一片哗然,不得不照命行事,父亲便惹上牢狱之灾,关押在此。   父亲是逊清早年送出海外师夷长技的学童之一,感染了欧风美雨,赞成共和,青年时就投入到救国浪潮中。故既有传统文人的狷介,又十分开明,绝做不出贪污的事。   依樱宁看,南方诸人早已是鞭长莫及,只有来北邺,还有一线生机。因在心内默默筹划几日,不敢惊动母亲,只简单收拾了个箱子寄在同学家,夜里服侍汤药时,偷拿了母亲的小印。   第二天,趁宋嬷嬷见天渐冷了,着人将母亲风毛不好了的过冬衣裳送去店里修改,便谎称也要出去透气,在柜上趁下人一个不留神就溜了,手上胡乱拎了这件灰鼠大衣。出门就直上花旗洋行取了母亲一些东西,三个小时后便上了开往北邺的火车。真亏了这件大衣,否则北邺这样冷,就那两件只好在江南挡挡风的薄旗袍,来了皮不冻破了她的。   樱宁紧一紧略嫌大的衣服,忽想起那支勃朗宁还压在枕头下面,险些又吓出汗来,若丢了或是伤了人可不是玩的,赶忙返回房间,揭开枕头一看,万幸还不曾被动得。寻思一晌,还是放在大衣丝绸内里的夹袋中,方摁铃唤茶房。   茶房一来,樱宁便道:“我不爱别人碰我的东西,这几天,可以不必收拾了。”年轻小姐往往如此,茶房只点着头说:“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樱宁便装作不经意地问:“检察厅在哪里,你恐怕不知道吧?”   那茶房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老北邺人,久经世故的,连忙说:“小姐怕是头一次自己出门吧?如今世道大乱,军政不分,差不多的事都是军队管,到处门口都是扛枪的,你一个女孩儿家哪里进得去?见得着人?”   樱宁静了一下低头道:“哦,原是有个朋友升了检察厅参领,搬了家一时找不到了,才想往那里找的。你不知道就罢了。”茶房听罢笑了:“倒不是不知道,只是这风大雪大的,小姐难道去门口干候着么?我倒有个法子,这里的军官贵人十停有九停人爱往南玥酒楼去,小姐晚饭若去那里只怕就遇到了,便遇不到,向经理打听下,往贵友府上打个电话,或留个条子,都办得到的。”   樱宁心里顿时一宽,取出两块钱来微笑道:“谢谢你。”茶房忙接了钱,点头哈腰满面笑容去了。   待到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天色已昏暗了,那雪消停了一晌,又纷纷扬扬下起来。薛樱宁将箱子放进衣橱里,便叫车来。南玥离大和并不远,不消一刻钟车程就到了,那天渐渐黑沉,酒楼门口高高挑起的大红灯笼点亮了,衬着皑皑白雪,兼着飞檐画栋的古式门楣,倒有几分画意。她打发了车夫,边四周看着边顺抄手游廊走进去。   园中虽也落着白雪,却是寒香缕缕,游廊的灯忽得亮了,又不十分亮,朦胧照见一片小亭流水的景致,更有一大片玉露宫粉梅正凌寒吐蕊。樱宁不禁站住,觉得此情此景眼熟到十分,仿佛随父母在苏杭哪里见过的,紧接着恍然大悟,怪不得叫做“南玥”!   正发呆间,一个穿橘红错金织锦旗袍,肩上斜搭着玄狐披肩的艳妆女子摇摇地快步走过来,一路火急火燎地嚷嚷:“你是谁手底下的?还不快换衣服准备着,三少和吴统制、检察厅史厅长都要来了,还有空看西洋景?!”薛樱宁一呆,电光火石间抓住了“检察厅”三个字,正要开口问,那人忽地停下觑了她两眼,酸溜溜道:“你就是老九新找来的玉宝儿?倒真像个崔莺莺似的。老九这骚狐狸果然会捞便宜,胡爷又该骂着我了。”   一语未了,只听一阵整齐的军靴声,转眼游廊便三步一卡五步一哨起来,一色着灰蓝色戎装的军人面容整肃,直挺挺地背枪站着。薛樱宁长在南安,一向太平,几乎不见兵戎的,当下难免有两分着慌,那艳妆女子却抚了抚鬓边的月牙形押发,丢下一句“我先上前面看看”便一阵香风喜气洋洋地往大门去了。留下樱宁一人,只见那些军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铁铸般纹丝不动地立在两边,强自镇定一下,便往游廊尽头灯火辉煌的青砖灰瓦小楼走去。   甫一进门,只觉暖香拂面,前厅一色紫檀家具,陈设典雅名贵。当中一幅仇十洲的美人图,门两边各摆着只一围粗的冰瓷双耳瓮,里头翠条参差,挤挤挨挨开满了水仙花,正是金盏玉台。几个穿旗袍捧着茶盏的妙龄女子风摆柳般正上楼,眼波向她这边略一流转便过去了,看起来都像是南边人。   薛樱宁不禁想起儿时在父亲膝上念的,“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忽听见一群人从游廊往里边来,忙闪身进了西厅,隔着雕花屏风往外看,只见几个身形挺拔的戎装男子并两位官样十足的中年人走进门来,为首的那个戎装男子忽然顿了一顿,锐利的眼光直朝她这边射过来,吓得她往后一缩。   却是方才那个艳装女子不知从哪里抢上去,挨到那人身侧,展臂娇声道:“少帅楼上请!”那两个中年男人也道:“三少请,三少请!”方把那人簇拥去了。这里薛樱宁犹自心跳不已:少帅?难道这就是一统江北六省的萧大帅的第三子萧庭钧,怪不得这样大的阵仗。   “您是?”   樱宁被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急回过头,只见一个两鬓花白紫棠面色,身着赭色闪寿字缎面长衫的男人正满面狐疑地看着她。樱宁急中生智,不知怎么竟脱口道:“我和三少一起来的。”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其衣裳淡雅,清心玉映,显是闺房之秀,只当真是与三少亲近的人物,便做个手势道:“请。”   樱宁硬硬头皮,随他上了二楼,一路往南,所有的包厢都静悄悄空无一人,竟是清过场了,直到顶头一间雕花红木门前停住,那人敲了敲门,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戎装男子开门一看道:“胡老板。”便闪身让他们进去。   里间是个极大的厅,香焚兰麝,瓶插芙蓉,厅中央地毯上摆着红木圆桌,桌上精心布置些清炖杨妃乳、蟹白烩乌青等非时非地,清淡名贵的菜肴,主位上是方才那位为首的青年军人,端的英姿卓然,军帽未摘,正笔挺地坐着道:“吴世伯,您有话就请直说,我还有事。”   席上人正欲回话,见他们便是一静,领她进来的人忙弯腰拱手道:“三少钧安,在下将这位小姐带来了。”萧庭钧抬起剑眉星目,嘴唇紧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一双眼睛倒像是从几千里外看来一样,令人心禁不住陡地一沉,薛樱宁忙镇定下方道:“不不,抱歉,请问哪位是检察厅厅长,请借一步说话!”   “九妹真是越发出息了,自己不得来,忙就把新人推上来献宝,也不看今天是什么场合!胡爷,您也跟着背晦了!”   薛樱宁这才看见又是刚才那女子,此刻正站在萧庭钧身后,满面尖酸,把个金色枇杷剥成倒垂莲式轻轻搁到高脚水晶果盘里。旁边捧茶盏的那几位女子看着她,也是神色难辨。   樱宁不由蹙起眉尖,正欲解释,“哈哈!”刚才被三少称为“世伯”的那位吴统制忽得站起来拉开椅子快步走至她身边,冷不防一把搂住她的腰道:“好个娇模样儿,你就不怕史厅长家那母狮子?不如先来敬我一杯!”   薛樱宁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极力挣扎,不料吴统制面色突变:“她有枪!”话音未落,双手已被控到身后,登时疼得差点昏过去。同时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即刻向她指来,不等她反应,那萧三少已刷得站起来就往外走:“顾丛桢,你越发能干了。送她去特务二处。”樱宁再顾不得什么,忙对住他喊道:“你误会了,我找——”话犹未完,只觉颈后一麻,眼前如披浓墨,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才知道有个叫新晋作家榜的东西,目前排名47。。。亲爱的看官,打滚求收藏求评论好吗?给我一个鼓励吧!   ☆、江南风景旧曾谙   清台,中军行辕。   这日天晴了,屋檐上的雪水滴滴答答落下,在日光辉映里一闪一闪。书房内大案上,铺着一张军事地图,萧庭钧此刻刚开完北固布防会议,正独自站着拿着一把放大镜弯腰细看。   门有规律地敲了三声,侍从室主任顾丛桢扭开门把进来,立正敬礼,朗声道:“报告三少!”   萧庭钧边继续看边道:“说。”   “昨儿的刺客审出来了,不费一刀一划,自己全招了。”顾丛桢将一张《明报》双手递到案上,三版最明显处是薛樱宁一张小照,穿着女校制服,正笑得神采飞扬。旁边黑体大字写着:寻女启示。   萧庭钧看了一眼,淡淡道:“怎么回事?”   顾丛桢挺了挺胸大声道:“报告三少,这是一出缇萦救父,刺客就是缇萦——这事您也知道,就是军费贪污案,昨日吴统制请客也是为捞中间一个人;这要被救的父亲您也认识,就是罪人之一,薛舜明。”   萧庭钧把放大镜搁在一边,拿起手边一支铅笔,边在图上做标记边道:“去年大帅访南,新闻上刚刊登了各界欢迎的消息,转眼就有个人在《明报》公告,澄清说自己并未欢迎任何军阀,”   “就是这个薛舜明。”   萧庭钧一听,顿了顿方道:“先关着。出去问问何厚积早上还有什么事。”   “是!”顾丛桢双脚一靠敬了个礼带门出去,须臾秘书何厚积进来说:“三少,今早的事完了,原定中午赴俄国公使的宴,我已替您改期……”   萧庭钧抬起头:“怎么?”   “三少,”何厚积垂下眼睛低声道:“今早雪岭那边来了三通电话您都没接,最后一通是大帅亲自打来的,请您中午务必过去用饭。”   萧庭钧直起身,把铅笔往案上一掷,那笔尖顿时断了,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   何厚积吓得刷得立正,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大帅说,今儿日子特殊,您父子二人必得同聚雪岭。”   萧庭钧一言不发走到窗前,负手站着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雪水,何厚积等了半晌,知道这是答应了,便轻轻出去阖上门,吐了口气,吩咐下面去备车。   雪岭位于北邺东南,芙蓉江自山脚蜿蜒而过。车走了约有一个小时才到山脚,因雪泥路滑,又盘山绕了一个小时,方到了萧家在此地的别墅积素山庄。大门前站岗的是萧帅的卫戍,见了萧庭钧立刻端肃敬礼,一个等候已久的近侍忙走上前来带路。   洁净的前庭右转,过两重院子,顺着鹅卵石漫的冰花小径出月洞门,笼头便是一株极高大的垂柳,因在寒冬时分,片叶俱无,只在风中斜斜着万缕千丝。拂开垂柳,现一片湖水,冰雪覆盖,残荷参差,顺着九曲桥涉水而过,步至尽头,便见一二层的旧式小阁,题作“剪水阁”。到了门口,那戍卫军官极恭敬地说声“请”,便立向一边。   萧庭钧顿了顿,直接推门进去,里面身形魁伟负手背面站着的人转过身来,面容不怒自威,正是江北六省巡阅使萧大帅萧北山。他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眼便淡淡道:“怎么不换身衣服。”   萧庭钧这才看见父帅今日穿着素服长衫,玄色厚底靴,戾气尽收,倒像个平常儒商的样子。萧帅回身自案上抽出一束香,又对他说:“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给你母亲上香。”   厅中已经弥散着浓郁的百合香的烟气,那南宋龙泉书房梅子青香炉已积了厚厚一层香灰,里头一束百合香星星燃着,就快到尽头。萧庭钧走至案前,看那一桢照片,相中人比他还要年轻,死人是不会老的,永远穿着短袄圆裙,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照片前供着一套《石头记》,还有一盏清茶,已经冷透。   不知道站了多久,萧庭钧忽得回身走到窗前往酸枝椅上一坐,解开戎装的风纪扣:“人已经死了,何必年年来这一套。”   萧大帅没有作声,自己将那束百合香点燃了,续到即将燃尽的旧香里去,“你母亲第一次从南边过来,才十六岁,就住在这里。她爱这个香熏屋子……后来她每次来,都仍住这里,你就是在这二楼生的,那天下着大雪……从那天起,这儿的一切就再没变过。”   萧庭钧紧紧握住酸枝木椅把手,手背筋骨尽暴,几乎要将木头捏出裂纹,生生逼回了眼中酸胀的泪意,冷笑道:“好一出英雄美人!当年您往南安向外公提亲,为何看中小的,却娶了大的?因为姨母是嫡出,帮你稳固了半壁江山,而我母亲却是小公馆里的庶女——若不是她死了,我也是庶子,这里就是我的小公馆!”   “你!”萧帅啪得一掌拍在案上,震得一应物事簌簌发抖,握紧双拳按捺半晌方道:“瞒你是为你身份地位着想。如今子女中你最像我,你二哥只知道调砖弄瓦,躲在外国不回来,这半壁江山迟早是你的!你姨母----你母亲待你如同己出,你是她亲妹妹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足?”   视同己出——只有他知道,那种拥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母亲”的感觉,永远莫名的空洞和孤寂。从小他宁愿跟着父帅去军营巡视,去靶场练枪,去野树林子里狩猎,也不肯和兄姐妹妹呆在家里。他以为勇敢可以驱散孤寂。直到十三岁那年霞山小公馆小姨娘失口说出实情,他才知道,或者说他终于证实。那小姨娘为此被赶出江北,永不许再踏入北邺半步。   “不足?我有哪些不足。如果父亲当初不硬把已经逃到玉蓝关的母亲逼回来,她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在这里。也许在南安,也许在苏杭,我也许现在是个木匠,打铁的,但定比现在快活。”   “不,你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最爱的东西,注定是这大好河山!”萧帅怒极,反而放松下来,“来上香吧。”那边萧庭钧却已刷地站起,豁得打开门冲了出去。   山庄门口顾丛桢正在抽烟小憩,见萧庭钧快步走了出来,忙扔了烟迎上去,看他面色倒是波澜不惊,便试探地问道:“三少,这么快就吃完了?”   “不吃了,走吧。”   山路延绵,芙蓉江挟裹着冰雪缓缓流动,江心光芒渐收。风幽云暗,天又下起雪霰子来,打在车窗上沙沙作响。车里空气凝冻,顾丛桢坐在副驾驶位上,偷偷回头瞧了几遍,萧庭钧都面无表情直直看着窗外。眼见车已上了大路,顾丛桢才张嘴欲问往哪里去,萧庭钧却先开口道:“那个刺客现在关在哪里?”顾丛桢一愣,忙回道:“还在特务二处的监狱里。”萧庭钧便道:“去看看。”顾丛桢也没敢多问,立刻示意司机往杨树林去。   北邺的特务机关设在西郊,俗称杨树林监狱。萧三公子忽然降临,慌得各位处长并监狱长忙出来迎接。萧庭钧快步往内走,顾丛桢对忙忙跟着的狱长说:“三少亲来提审昨儿抓的刺客,快前面带路!”监狱狱长一听,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领着一行人行至死囚牢附近,方哈着腰道:“少帅请留步,里头气味不好,恐熏着您,这儿有个茶室是鄙下休息用的,您先请移玉趾过去,人立刻就提来!”萧庭钧不语,顾丛桢道:“还不快去!”   须臾狱长亲自捧了好茶来,薛樱宁也由两个兵士押着前来。萧庭钧见她颜色雪白,摇摇欲坠,满眼惊惧,鬓发微乱,大衣也不知哪里去了,身上白底散浅青竹叶的棉旗袍一搭一搭全是肮脏泥灰,嘴唇仿佛咬破过,嘴角一点干涸的血迹,和昨晚的清妍模样迥然不同;虽狼狈至此,却还强自站有站相,在那抹衣服、理头发。不由地问:“用了刑了?”那监狱长忙笑道:“这样的刺客我们哪里敢越权审问,只有顾主任的人审过。”顾丛桢弯腰向萧庭钧道:“没用刑。怕是牢里吓的。”   萧庭钧方略点点头接过茶盏,淡淡问:“你要杀我?”   薛樱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只是微颤,眼里既惧且怒,监狱长喝道:“三公子问你话,还不快答!?死到临头了还不识相!”   她颤了一颤,忽然启口说道:“怪不得父亲常说,军阀是视国家为肥羊的禽兽,果然善逞武力淫威,无耻无畏,草菅人命!”   “你这……”那监狱长顿时要上前去扇她的耳光,被萧庭钧抬手示意拦住,嘴角渐渐浮起一点笑意:“有趣,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真是有有其父必有其女。”说着,刷得站起,左手将茶盏撂在桌上,右手电光火石间就卸了顾丛桢的佩枪,转眼人已走到门口了,“那我就给你个机会。”   薛樱宁被狱卒推着搡着跟上到了屋外,一行人站到屋檐下。那雪霰渐渐飞作鹅毛,冷风扑面,萧庭钧看了一会雪,忽然回身便把枪往她手中一撂。   樱宁只觉手中一沉,下意识地接住,慌得顾丛桢大叫一声:“三少!!”随行的几个侍卫瞬间将枪口对准了她。萧庭钧却气定神闲,指着院子里一棵白杨树对她道:“你瞄准了,打中那棵树,我就答应替你父亲想想办法。”   薛樱宁看那树距自己不过十米,努力静了一静,哆哆嗦嗦举起手中的枪。她已是将近一天粒米未进,又连受惊吓,一下子竟没举高,只得再加上左手,微颤着勉强去瞄准。然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一扣扳机——静寂,没有想象中的巨大枪声响起,她慌又连扣几下,枪仍然沉默。   萧庭钧正欲讥笑两句,却见她脱力般垂下了手臂,猛然抬头盯住自己,一腔眼泪似再忍不住,扑簌簌滴将下来,鬓边几丝乱发贴在雪白的脸颊上,也不知是泪是冷汗,整个纤薄的人轻轻战抖,只是说不出话来。   萧庭钧不由一怔,竟忘了刚要说什么,伸手想要扶她,在空中顿了顿,改道去解枪。她却死死扣住不放,那泪水一大滴恰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萧庭钧又一怔,到底缓缓掰开她的手指解下枪来。她的手很小,一根一根指头冰而且滑,像微雪天里的白玉蒙着一层湿意,半丝硬茧也没有。   薛樱宁抽噎一下,萧庭钧立刻放开手,轻咳了一声,转脸对顾丛桢道:“放她走。”顾丛桢为难道:“大帅常说,这种刺客宁可错杀一万……”话犹未完,只见萧庭钧已经走到雪地里去了,连忙跟上,萧庭钧顺手将枪扔给他:“她没使过枪,算什么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庭霰今朝落   因下着雪,不过三四点钟天就暗了。大帅府前时侍卫已交了第三班。   萧庭钧在主楼前下了车,见萧帅的卫戍士兵也站在大厅外面,便快步穿过内厅往后头院子去。西花厅里大丫鬟紫菱正看着两个下人擦楼梯扶手拐角处的灰,一见他忙赶过来笑道:“三少爷今儿回来了!大帅也刚进门,在二楼书房里。四小姐提早下学,大小姐也回娘家了,一起在太太的小花厅里合计怎么迎接咱们二少爷呢。”   萧庭钧点点头继续走,到后厅又折返回来,上了二楼,走到书房前,敲了敲门。   萧大帅此时正坐在皮沙发里看文件,见他抬起眼道:“你今儿回来了?”萧庭钧走到书橱边拿出一份文件,随手翻了翻漫不经心道:“父亲,军费贪污案完结了么?我今天听见说那个笔头很健的叫薛舜明的也在里面。此人颇有影响,若不交代清楚,报纸上又要不清静一阵。”   萧帅闻言啪得合上文件封面道:“你别听底下那几个喝过二两洋墨水的人废话。什么清议,什么舆论,笔杆能耐枪杆何?我偏要一人送两颗枪子儿,看谁以后再敢摸到我的头上来!”   萧庭钧道:“杀了这些人倒容易,只是这次明明是牟家的外戚动了大块利益,牟主席围魏救赵,送了这批替死鬼来挡煞。父亲最终是要这笔军费,不是这些不相干人的命。不如私下与牟家谈判分润,面上则放了名望较大的那几个人,如此一能得经济上的利益,二可获宽宏明理之名声,三可赚将来海内外的支持。”   萧帅沉吟一下,露出一丝笑意:“牟家要是不出血,这些人的命我便要揭开天窗算到他头上。他可不比我,怕着天下人的嘴呢。今晚上你别安排事,跟着我一同去会会那东洋使节,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萧庭钧道:“是,父亲。”   正说着,门轻轻敲了两声,却是紫菱来送太太叫厨房熬的参汤,萧庭钧便告退回自己院子去更衣。正欲关门时,萧帅叫住他道:“老三。”萧庭钧的手停在门把上,只听萧帅又说:“没事多回家走走。军务上有一大帮叔伯帮你……匀些时间。”萧庭钧知道,对父亲来说,这是极软的话了。然而他停了一下,终于只是轻轻阖上了门。   薛樱宁回到旅馆房间时天已黑透了,她自己摸索着放了热水,立即从头到脚洗刷起来。水放得太热,转眼浴室里满是白腾腾的水雾。樱宁看着浴缸角的鎏金郁金香花纹,倒像和自己房里的浴缸一式,心里一酸,不禁抱住膝盖,流下两行清泪来。   幸而是有惊无险。原来人常说“世道艰难”,竟是真的。然而来都来了,连门路都没摸清,如何能回去?何况父亲的事再耽搁不得……前头便是龙潭虎穴,也只得咬牙闯去。樱宁拭了泪,心内默默盘算,明日倒是再设法打听打听那姓史的厅长家住何处,慢慢再作道理。   一夜竟然无梦,睡得既深且黑。醒来时,她有一瞬觉得,父亲的出事、自己的来北邺,尤其是死囚牢里的地狱情景才是一场最不切实际的乱梦,梦醒了,她依旧在父母之下,万分的安乐,最为难的事无非是学校开舞会、唱诗这些出锋头的场合穿洋装还是旗袍,因为这决定到底要不要熨发。   迷迷糊糊起身扯开窗帘,又见北地特有的阴霾雪天,她才彻底醒过来。   一鼓作气洗刷完毕,想去衣柜里拿箱子再取些现金,不料一摸摸了个空。薛樱宁心里一惊,连忙把柜门敞开又找了一遍,床下、沙发后、穿衣镜后都没有。她立刻按铃叫人,不一会一个茶房来了,却不是前日那一个,她定了定神道:“我在房间里丢了很贵重要紧的东西,你立刻去叫你们经理来。”   旅馆最忌讳这类事,那茶房不敢怠慢,即刻便喊了一个经理来。那人西装革履,十分客气,简单了解后便问:“这个房间谁当值?茶房、清扫工、浣洗工都叫了来,待会好巡捕房的人来了好答话。”   刚去叫人的茶房便道:“我们都是在的,只有老张昨儿个早晨就没来,一直到现在还没人影儿。”   那经理面色一沉,转脸又不动声色地对薛樱宁道:“小姐请稍安勿躁,听您形容,所丢之物甚是贵重,鄙店定会给您一个交代。请容我先去找相熟的警察来,先失陪了。”   薛樱宁只得点头让一干人都去了,嗓子发干,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来喝着,那一颗心便在热水里扑通。东西丢了事还小,自己却就不得不回南安了,母亲是决计不会纵容自己在这里的,来回一耽搁,父亲那里等得了吗?   薛樱宁绞着双手,几乎想向上帝祷告了,浑忘了往常祈祷时嬷嬷总骂她光架子好看,里头一些也不信。   正愁思间,房门响了,打开却是四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看身形举止似是军人,为首的那个对她道:“薛小姐,请您跟我们走一趟。”樱宁不禁道:“是巡捕房的人吗?”那人面无表情,似是默认,樱宁此时心都在那箱子上,也无暇细想,匆匆回房取了手袋便跟上去了。   楼下有一辆汽车等着,上去便一径往城郊开去,樱宁一路问箱子的事,总得不到确切的回答,窗外人烟渐少,不由有些慌乱起来。幸而车驶进一片幽静的别墅区也就停下了,那人下来替她开了车门,恭敬道:“萧夫人有请,小姐这边走。”   樱宁见前面一间西式别墅,大门口守着数十位卫戍士兵,院内楼门站着两名仆妇,而自己前后皆夹着人,竟是不得不走的样子,只得跟着迈进大门,心头突突乱跳。   先头那人送到楼门前就停住,又有一名十分体面的仆妇领她进去。室内一色法式家具,陈设得十分华丽,南侧花厅里小沙发上端坐着一位中年贵妇,风度蔼然,正从丫鬟手里接过茶杯来。   那贵妇见到薛樱宁,微微一笑,抿了口茶汤。丫鬟忙接回茶盏,她方淡淡道:“薛小姐,请进来坐。”   那穿紫色缎子袄裤的丫鬟立刻走来笑迎她过去,安排她对面坐,又奉上茶来。薛樱宁没坐,只问道:“请教您是哪位萧夫人?不知有何贵干……”   那丫鬟先扑哧一笑道:“江北六省,哪还有第二个萧夫人?”   樱宁不免一愣,不想这竟是萧帅的夫人,只得轻轻鞠了一躬道:“萧夫人好。”   萧夫人又微微一笑:“我与薛小姐是初次相见,但与令尊薛舜明在数年前倒有一面之缘。薛小姐文采风流,很有乃父遗风。”说着,又扬手要茶,饮罢将那描金绘水仙图的茶杯递给丫鬟道:“出去看茶。”那丫鬟笑着去了,她方才又道:“如今令尊身陷囹圄,令故人亦深为不忍。薛小姐此来,也是想要营救父亲罢。”   樱宁不料有此意外之喜,连忙道:“樱宁无知,此行实属无奈,还恳请夫人指点一二,大恩必报!”   萧夫人微笑道:“薛小姐孝勇,令我钦佩不已。”说着眼中精光一闪,缓缓从头到脚地将她打量一番,又继续道:“小姐只要帮我做成一件事,我便保令尊毫发无伤地回去南安。”   薛樱宁一惊,急迫道:“但凭夫人吩咐,只要能救父亲,樱宁无不从命!”   萧夫人笑道:“我的第三子萧庭钧小姐已经见过,你以为如何?”   薛樱宁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极英挺的,鼻峰如削,剑眉星目的影子来,见夫人问的奇怪,也只得答:“三少少年英雄,自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萧夫人立刻道:“那小姐能令他娶你么?”   “什么?”薛樱宁以为自己听错,那萧夫人又清清楚楚道:“如不能,那小姐能令他暂时不娶别人吗?”   薛樱宁呆了半晌,方问:“为什么?”   萧夫人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蔼然微笑,轻道:“薛小姐亦系出名门,怎么连不该问的不问,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倒要问为什么是你?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们老三开了金口,亲自向父帅替你父亲求情呢?”   薛樱宁这下更呆住了,求情?三少似乎是说过若是打中了杨树就肯帮忙的话,她只以为是纨绔子弟捉弄人的笑话,不料他真的……   樱宁心念百转,也不过一瞬间的功夫,萧夫人却已站了起来,稳稳走至花厅门前,方回头道:“薛小姐可要快点做决定,对了,我忘了告诉小姐,你前晚其实差点便可见到父亲,他和你一样押在死牢里呢。常住在那里可于健康不利。”   此言一出,薛樱宁已不得不立刻下了决心:“樱宁愿为夫人一试。”萧夫人这才道:“薛秘书长文人雅重,怎能关在那种地方,自然先改为软禁。小姐办完我交代的事,自然就能见到父亲了。”说毕,翩然去了。   这里樱宁颓然坐下,手心里尽是汗,许多话梗在脑子里一时无法消化,也不知过了多久,方理出一点头绪,隐隐觉得自己已是卷在一场不小的是非里了。   待坐了原车返回旅馆,下午便有人来接她去往新住处,是城内一间半新的青砖小楼,独门独户,带着个小院子,背靠北邺有名的施家花园。这施家花园是逊清大学士施乃得在故乡北邺的私人花园,本名叫做“棻园”,后施家败落,被不成器的子弟分割出售,这个小院子就是棻园隔出来的一间,原是给一位年轻守寡的少奶奶避世居住的,现在与巷路打通,中隐于市,十分妥当方便。   樱宁一到门前,便有个年约三十余岁的仆妇上来接着,引她往前厅坐下,又奉上热茶来。待她休息一阵,方指着屋角的一只箱子道:“夫人命我带话给小姐,下次不要乱放东西,再丢了可就找不着了。”樱宁定睛一看,正是自己自南安带来的那口皮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宵踏作琼瑶迹   思虑一晚,薛樱宁便不似一开始那么惶急了。想必该怎么做,自会有人来安排。果然无事歇了两天后,便有人前来,带着大大小小十数只纸盒,里头置有银狐大衣一袭、哔叽披风两件,两身做工考究的校服式洋装裙子,还有数套旗袍、跳舞裙子等等,以及搭配的鞋子、发饰、小首饰。   竟这样周到。   薛樱宁看着仆妇兰嫂将衣裙饰物拿到里间,一件一件理清往桃花心木的衣橱里放,皮草绫罗摩擦出轻微的窸窣声,心里头一阵乱跳——怎么竟有些像长三堂子买了个舍人?樱宁摸住自己的发烫的脸颊,收这些东西事小,只是自己答应去做的事情,于己于人,可是大大的不当。况且若据萧夫人所说,三少萍水相逢而能替父亲求情,自己这边却背后算计,岂非恩将仇报?   正怔忡间,来人轻咳一声道:“薛小姐,夫人吩咐,任何合理要求都可以办到,小姐只要办好夫人交代的事即可。”薛樱宁犹豫,半晌方道:“已经很周到了。东西事小,偏劳夫人费心。请转致谢意。”那人微一颔首,取出一枚西式的信封:“小姐,夫人让再下把这个交给您,再下这就告辞了。”说完,毫不耽搁,立刻就走了。   薛樱宁见萧夫人御下极严,也不多说,自己回房拆了信封,内里却是一纸北邺第一女中的入学通知,时间就在三天后。樱宁这倒有些诧异,只得吩咐兰嫂再去买些文具用品,预备上学用。其实念书这事,她倒有些聪明,只是为父亲的事顾它不得,如今能够兼顾学业,那最好不过。   眼见自己短期内是回不去了,到了晚间,樱宁鼓起勇气给家里挂了电话,却是宋嬷嬷接得,自是一迭声大呼小叫,樱宁简单问了母亲的病和家中情况,也未明说自己的处境,只叫家里放心,等宋嬷嬷叫母亲接电话时,她轻轻挂上了听筒。   她已经不是能撒娇膝前的樱宁了,这一股劲,无论如何要撑到和父亲见面的时候。   过了两天,樱宁带着兰嫂亲自去北邺第一女中办了入学手续,领了书本。两人乘了黄包车回来,一宿无话,第二天樱宁便准时去上学。   北邺女子中学的课程和南安圣玛丽亚女中的课程略有不同,比如外文课便添了俄文,但教育的目的则相差无几:没几个人是要做女博士的,因家庭出身,也不可能做女教师、女会计、女打字员,差不多的都是预备做女结婚员。   这日的音乐课修钢琴,钢琴教师乃是白俄流亡过来的一位公爵小姐,金发碧眼,雍容尔雅,因示范四手联弹,邀请一位同学配合,见樱宁眼生,看样子又是会的,便点了名请薛小姐上来。薛樱宁的钢琴是父亲延一位犹太籍名师教授过的,两人当即联袂演奏了莫扎特第23号钢琴协奏曲,曲终,那位公爵小姐带头鼓起掌来,用英文称赏不已。   下了课,便有一个个子高挑,浓眉长睫,形容大方的女同学过来,伸出手来道:“薛同学,我是萧庭珂,能冒昧地请你帮个忙吗?”薛樱宁心中一动,忙微笑道:“同窗之间,有什么好客气,你直说便是了。”那萧庭珂性格最大方热情的,头一回见了这个新同学,就觉得美貌气质,在众人中是个出类拔萃的,已生了接近之心,现又见她毫不扭捏,更是对了脾气:“我说你是个好的,果然不错。那我就说了,后天我二哥回来,家里要为他办欢迎会,有个亲戚定要唱歌的,让乐队演奏没意思,想请你去伴奏两首。”薛樱宁点头道:“那一定去捧场。”萧庭珂喜得执住她的手摇了摇,听得上课铃响了,才各自归座。   到了那天,放学时萧庭珂又叮咛一遍,方放薛樱宁走了。回到住处,樱宁便由兰嫂伺候着重新梳洗,因是赴萧帅府的晚会,太素了不恭,太艳又喧宾夺主,樱宁便选了一袭南丝的旗袍,乍看是极朦胧的粉色,像雨水洗淡到若有若无的杏花,但珠光莹莹的衣褶处色深些些,就显出绯红来。耳上一边一滴水滴形的芙蓉玉耳坠,也是浅粉若有似无,轻轻荡漾。头上梳了简单的同心髻,发心里两颗火油钻如花心露珠幽光闪闪,映着正粉红的细细缎带,袅袅拖下来,是一身的点睛之笔,淡雅中带些娇艳。打扮完毕,接过兰嫂手里的银狐大衣披上,兰嫂打量着抿嘴笑道:“这粉色人说俗气,可知是有人不配穿穿坏了它。小姐这样,倒像嫦娥下凡了。”   到时出了院门,萧庭珂早谴了家里一部车等在那里,便坐了过去。   帅府坐落在半山上,清雪初霁,夜幕降临,白日消融了些的雪重又冻上,倒是干净。此次盛会,来了极多的汽车,一路排到山下,卖馄饨、饽饽、熟花生、热糕的小贩们来回兜卖,白雾一蓬一蓬的,专做司机生意。半座山都被灯光照得通明,卫戍添了三四倍,在来来回回地巡逻,自山脚遥遥可见高处灯火璀璨,隐隐逸出些人声歌声,仿佛整个北邺城的光热都聚在这一处了,那一种富贵风流,自不待言。   到了帅府门口,门厅里一位军官客气地请樱宁下车,检查了手袋方才放行。因坐着萧家自己的车,司机便进了大门、二门一路顺园内的大路往主楼开,路两边皆是高大的松树,枝上冰雪晶光莹莹,风一吹又虹彩熠熠地飞散下些雪粉来。   一时到了主楼,司机将她放下,樱宁只见这主楼是极宏伟的一座西式建筑,雪白的廊柱高耸,红毯一直铺到雪地里,拾阶而上,早有管家迎上来接着。台阶尽头做着苍翠松枝扎的拱门,上头挂了许多鲜艳璀璨的饰品,倒像外国圣诞节的样子。走到立门前,迎宾的男仆彬彬有礼地推开门,歌声亮光花香酒氛混着暖风顿时将人裹住,又早有衣饰明艳的丫鬟赶上来帮忙脱了大衣去。樱宁照南边规矩将五块钱放在那丫鬟手中,她也不看,只笑盈盈一福便转身去了。樱宁独自环视一周,满目琳琅,尽是些达官显贵并公子小姐们,倒让她想起过去在南安那些好日子,只是这里奢丽热闹更翻倍了。   正欲寻个地方先坐下,只见一个穿洋红西洋晚礼长裙,肩上搭着扫雪貂皮披肩的少奶奶珠宝熠熠粉光脂艳地朝她走来,年约二十五六,却是一般的浓眉长睫,樱宁便知是萧家大小姐萧庭瑗了,听兰嫂说过,她早几年已下嫁了北邺警备司令徐应钦的长子徐祥麟,今儿这样的日子必是回来帮忙招待的,便也上前几步,那萧庭瑗早已伸出手来握住她的,笑道:“你就是庭珂这几天念在嘴里的薛小姐吧?果然名不虚传。今儿个可要麻烦你了!”樱宁但笑:“大小姐客气了。”那萧庭瑗玉手指指几桌麻将旁一圈围着小茶几的沙发道:“请先那里坐坐,若饿了冷餐在那边长窗底下,若要玩牌,就和小姐们凑趣解解闷儿。今儿人多,自己照顾自己吧!”说着拍拍她的手,又忙着去应酬别的人。   樱宁依言过去坐下,那八桌麻将已有四桌摆了开来,都是些不认识的小姐太太们。丫鬟来上茶,她点点头,便一个人端坐慢慢啜着。这欢迎会原本只请了北邺上流社会的公子小姐和一些年轻太太们,只因萧家炙手可热,许多政要也都出席了。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只见人愈来愈稠,差不多到齐了,萧夫人方出面讲了一些台面客套话,萧帅则始终不曾露面。正厅里乐队正式演奏起来,都仿照外国人的样式,冷餐香槟,唱歌跳舞,十分自由,只是多了几桌麻将,另有太太们吃不惯西餐的,小厨房备着各式点心就是了。   樱宁在那靡靡之音里独自坐着,不禁恍惚想起还是夏天时,徐丹媛家请客,自己和荪华表哥都去了,一伙人又是唱又是弹,她把手指都弹痛了,又和表哥下了舞池跳舞,那曲叫《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那舞也是他们最后一舞,秋来荪华就上了去美国的轮船,秋天未尽,自己家中便遭巨变……   忽然空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手中的茶盏一夺,一团红影闪到眼前,笑嘻嘻地道:“教我好找!你在这里打什么闷葫芦?几时来的?怎么不叫人喊我去?”樱宁定睛一看,正是萧庭珂,穿了和其姐一色的洋红裙子,式样是蓬蓬的,好不鲜艳调皮,便笑道:“刚来没一会,正要找你去呢。”那萧庭珂道:“你的任务可要来了,就是替我那南安来的远房表姐伴奏两首。那人最拿大的,不然也不敢麻烦你。”樱宁立时站起来,望见钢琴在舞池旁边,便笑道:“你表姐在哪里,我先过去准备着。”萧庭珂笑道:“也该下来了,我陪你过去。”   薛樱宁刚坐到琴凳上,看看谱,原来是《茶花女》的咏叹调“为何我心如此激动”,感到周围空气轻轻一滞,抬眼只见舞池上方二楼雕花栏杆上出现一个紫色的身影,略俯瞰了底下的人群,方顺着旋转楼梯款款走将下来。她一身的紫色丝绒长裙,贴合颀长的身段,鱼尾裙摆自膝盖始,密密麻麻镶满了碎钻,光随步摇,整个人如凌波微步,华贵之极。更夺目的是干净高束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古董钻冠,精光四射,衬着白净的容长脸儿和明眸,真如公主一般。   只听啪啪啪几声鼓掌,萧庭瑗站出来笑道:“诸位,这是与我二弟共同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程琬之程小姐。为感谢大家今日的美意,特献唱一首!”说着,那程小姐在众目睽睽下亭亭款款不紧不慢地走到钢琴旁边,倨傲地对樱宁点点下巴,示意前奏,樱宁便弹奏起来。一边弹,倒看见萧庭珂把嘴一撇,走了开去。那程小姐受过专业训练,一开口便声惊四座,诸人无不静听,真是出足了风头。   刚唱到一半,人群忽然低低喧嚷起来。樱宁和程琬之都禁不住投眼去看,只见数名侍卫簇拥着一位戎装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两下里遥遥一望,樱宁看清了来人正是三少,那双眼的目光也远远投过来,人群皆模糊了,唯有那个人卓然挺出,樱宁心里一跳,手底下就错了半拍,连忙挪开了视线。   一个长随和萧大小姐同时迎上去,说了几句什么,萧庭钧对众人点点头,便大步往后头去了。   这么一打搅,樱宁敏感地觉出唱歌的人听歌的人都有些神思不属。一曲匆匆毕了,程小姐并没要求预备下一首,便回房更衣去,她也就把位置让给乐队的琴手。舞池重又热闹起来,是新流行的那种一扭一扭的调子,樱宁觉得热闹的不堪,正在头痛,恰好萧庭珂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把拉住,离了众人,也往后头去。   从后厅出去过了两重院子,顺游廊到一精巧的二层小楼,萧庭珂带她进到花厅坐下,叫丫头小柳儿端了咖啡和牛乳蛋糕来,两人坐着说话儿。萧庭珂便说:“你看到了吧,那就是我母亲远房堂兄的女儿,多大的派头!所以我故意叫你来,压压她的风头。偏不许她一枝独秀!”樱宁忍不住笑道:“那你可打坏了算盘,我哪里压得住。”萧庭珂睁大眼睛道:“怎么压不住?你瞧你今日打扮起来,有多美!”说着,抚抚裙子上的褶皱,咕嘟着嘴又道:“不知怎么,反正我顶讨厌她。最可恶的是,将来怕免不了还要做亲戚。不是二嫂,就是三嫂。”樱宁心里一静,不知说什么好,只听萧庭珂又道:“程琬之仗着她大姐嫁了江南牟家的长孙,父亲又任了那边的财政部长,财势熏天,傲气的不得了,偏偏母亲喜欢她,还要二哥老远给接过来玩。对了,你就从南边来的,那你父亲是……”樱宁轻轻道:“我父亲原是经济委员会秘书长。如今已经下野了。”   萧庭珂点点头,忽地放下吃了一半的牛乳蛋糕的小银叉子,叹口气说:“你父亲从此不做官才好。你可以选一个真心喜欢的人结婚。我怕不行。我姐姐就并不喜欢姐夫,都是母亲的主意。”薛樱宁一怔,不料她竟如此坦诚地深谈起来,正欲说话,萧庭珂嗤得一笑,又道:“我大概是香槟喝多了——见到你就觉得亲切。你别笑话我罢。”樱宁不由有些感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我们还小呢!等到要结婚的时候,谁知道是什么样子!只要自己拿定主意,我想总会幸福的。”说罢停停,又笑道:“除非你太心急,等不及了。”   话音刚落,萧庭珂便作势要打她,极蓬的裙子一动就带翻了牛乳蛋糕的绞丝银碟子,薛樱宁忙去扶着,喊道:“快别动,仔细脏了裙子!”一行叫丫头来收拾了,又换了热咖啡来,萧庭珂便跟她展示二哥从欧洲淘来送她的八音盒等小玩意,两人又谈了一回谁的小说好,哪个电影明星有派头,萧庭珂便嚷嚷闷,要回去跳舞,且拉住樱宁说:“可不许先溜的,这会我父亲和几个伯父,还有我两个哥哥在他院里喝酒,你还没见过我哥,尤其是二哥最疼我的,待会舞会散了,我介绍你们认识。”樱宁垂头应了。   刚一落座到前厅,萧庭珂便给人邀去跳舞,薛樱宁也跳了一支,便捡个僻静角落坐下。不一会,两位刚被人从麻将桌上替下的少奶奶也寻清静过来讲私房话,便有几句吹到樱宁耳朵里。   一位道:“说是给萧二少爷接风,却连影子不见,倒把个程二小姐捧到了天上。我看这场热闹不是为那个二,而是为这个二,不过是大张旗鼓地显示,北邺要多一位最开罪不得的名媛了。你没见她头上那顶钻冠,我在杂志上见过,叶卡捷琳娜二世年轻时戴的,好不扎眼!”   另一位道:“你倒眼尖。那钻冠我听说是萧夫人送的,等于半个见面礼,不几时,这位就是萧家少奶奶了。只看是二是三。”   这一位又道:“这样的好亲戚,还不留给年少有为的三少去。我听说二少常年在国外学建筑,不喜见人,更不喜拿枪,一点刚气儿也没得。将来这军权还不是……”   那一位沉吟一下,缓缓道:“那倒也不见得……”   一个丫鬟来换热茶,便打断了没再说下去。樱宁听在耳内,朦胧有点明白。来日茫茫,真不知如何完成萧夫人的嘱托,不完成,又如何保得父亲。左思右想,眼前的茶水换了两遭,不觉那跳舞的客人就渐渐地散了,她坐也坐乏了,厅内的大钟已敲了十一下,萧庭珂才走过来笑道:“真对不住,玩疯起来就忘了,快跟我来。”说罢携着她到一边的花厅里,里头沙发上坐着两个男子,一个西装一个戎装,正是萧家二少萧庭钰与三少萧庭钧,面前茶几上放着丫鬟端来的醒酒的汤盅,在那里说话。萧庭珂上前便叫道:“二哥、三哥!你们刚也不来陪我跳舞!看这是谁,我的同学薛樱宁。比那程琬之如何?”   薛樱宁不料她这样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待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装作初次见面样的,点点头微笑道:“二少好,三少好。”见萧庭钧抬起头静静看着自己,樱宁不由有些慌乱地对萧庭珂道:“这可该回去了。”萧庭珂瞪大眼睛道:“急什么,现在我们自己人才好玩呢,让二哥教我们玩桥牌。”薛樱宁忙说:“我可撑不住了,没有晚睡的习惯,走了困,一夜睡不着。”萧庭珂还要说什么,却是萧庭钰站起来道:“小妹又霸道了,这么晚,还不快让这位小姐回去。紫菱,叫老王开车来。”   樱宁这才注意到,说话的男子穿着一身浅灰细格子的呢料西装,清瘦修长,斯文沉静,和庭珂也有些微相似,只是多许多书卷气,便道:“谢谢二少。”那人看着她,微笑点点头。萧庭珂还不依,仍说:“怕什么,待会玩完了,让三哥回清台时顺道送回去不就好了?”正说着萧庭瑗走了进来,道:“你又胡说,今晚连我都不走,全家团圆团圆,三弟有什么要紧的军务,今晚还要回清台去?紫菱,你就叫老王先候着吧。”   正收拾醒酒盅的紫衣丫鬟听了抬起头,伶巧地答:“大小姐,我才看见老王送郭参领的小姨子去了,恐怕有得等。”萧庭瑗正要说什么,坐在里头的萧庭钧忽然站起来道:“今晚的确还有要事,我这就走了,二哥也累了,早点休息。”说罢便往外走,到门口见樱宁还愣在那里,又道:“薛小姐,我送你一程。”   薛樱宁本能地要推辞,瞬时想起萧夫人的话,便改口道:“那就麻烦三少了。”萧庭钧已走了出去。萧庭珂一向有点怕这个三哥,见他发话,也只得罢了,依依不舍地道了明天见。   樱宁随萧庭钧走到他的车跟前,司机和侍卫先坐了驾驶室,他请她坐在后座,自己却坐了倒座。   萧庭钧本是行伍出身,惯有杀伐决断,虽然不过二十五岁,却是不觉间气势逼人。薛樱宁上两次见面因一心记挂父亲,逞了一时的血气之勇,如今拘在一个小空间里,面前是一副呢子军装的棱角分明的宽阔肩膀,并金属的肩章上闪着冷光,鼻尖只闻见淡淡的硝味和微微酒气,自然不由得紧张起来,感觉像也喝了酒,脸上作烧。好在车里暗,外头路灯的光有一搭没一搭流进来,应该看不真切。薛樱宁强迫自己不去想萧夫人的话,又不得不想这恐怕是好容易才得见的一面,再不说话,那简直是白来一遭。努力要说,又不知说什么,心里只是为难。如此辗转,话不曾出口,鼻尖却都渗出汗来。   司机侍卫也都静悄悄的,樱宁越发觉得弄出一点小动静都难为情。偏偏腮上有点痒,竟不敢伸手去擦。偷眼看对面,萧庭钧倒神色如常,看了两眼窗外,便眯上眼闭目养神。   樱宁这才觉得轻松些,用手绢拭拭鼻尖和脸颊,趁着外面追赶过来的一阵明、一阵暗的光偷偷打量对面的人。他的长相一望而知和萧家另外三个人有血缘关系,但又有些不像,那薄唇紧抿,像是在克制什么,决定什么,薛樱宁直觉他该与未曾谋面的萧帅最为相似。在车里,他把军帽脱下放在一边,露出整齐往后梳的浓厚发线,前额明洁宽阔,英挺如削的鼻梁旁有深深阴影,有趣的是,他倒像女孩子一般,睫毛很长,在眼下丝丝缕缕地投出一片影子。   正发呆间,一片光又投进来,恰好投在萧庭钧眼睑上,睫毛间亮晶晶的,樱宁一惊,原来他早已微微睁开了眼,也不知静静看自己多久了。樱宁不禁大窘,猛地垂下头,脸上顿时烘烘地烧起来。   好在施家花园极近,转眼就到了,樱宁胡乱冲他点点头,也没道谢,也不等司机,自己一开车门便跳下去,头也不回匆匆走了。   薛樱宁一走,坐在副驾驶的顾丛桢先出了一口气,笑道:“可敢喘气了,刚才怕气大了,吹化了这位雪姑娘!三少这回也没拿着枪,倒吓得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上回在死牢里,她和您梆梆的。也还好是她,要换作唐家白家那几位小姐在这里,早使出浑身解数,闹得人头昏了,这会才不得开交呢。”   萧庭钧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想到刚才一进前厅,众人群星拱月似的捧着一位紫裙的女子,他却一眼看见淡在她后头的那个,浑身轻粉,映着长窗外一点雪意,倒像一枝江南早春月光中的杏花,瑟瑟的,让人想给她一些暖。那粉虽只一点,却点染了漫天的杏花天影。   没料到竟是她。   而方才,她就这样近地坐在自己对面,与前两次见面又不同,暗馥幽芬,雪堆玉砌的,那耳坠和肤色无二,自乌黑的发脚里滴下来,不知怎么令他想起:鬓云欲度香腮雪。他原不在这些诗词上用心,是年少时在积素山庄翻母亲的书上看的,不知怎么这会想起来。但看她呆呆望住自己,那一种满腹心事,娇羞欲语又停,竟让他有些迷惑。   前面顾丛桢回头见萧庭钧沉默着,因晚上大帅高兴也叫他陪了两杯,这时不免放松些,又多话道:“三少没忘吧,这位薛小姐就是前几日您放了的那个刺客!她家里倒勤恳,不知孝敬了徐司令多少,央得徐司令为她父亲作保,弄出来在外面养病。”停了停又道:“这事徐祥麟的侍卫特为告诉我,无非是显示他们徐家在大帅面前说得起话罢了。”   萧庭钧静了会只道:“刺客的事以后不许再提。”便靠下来闭目养神。顾丛桢不敢打扰,车便静静往清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故教明月玲珑地   薛樱宁一径快步走回住处,叫兰嫂把门开了,一头钻进卧房往书桌前坐下,只是气闷。又起身把窗子打开,让冷风直灌进来,才觉得好了些。   坐了一会,觉得周围光淡淡的,往窗上一看,竟是月亮破云而出了。明月照积雪,上下皆如银,如此北国清景,她却无心思领会,一时烦难今日无功而返,如何再与三少结交,一时记挂母亲的病,一时又想到父亲虽暂时安全了,究竟不知实景如何。如此更烦躁起来,从抽屉翻出一叠朵云轩的信笺,自案上取了一支羊毫玉兰蕊小楷,胡乱舔了些宿墨,趁着月色写道:   “表哥:”   又停下来。眼前浮现出父亲出事当日,表姨父不见,表姨出来留饭时勉强的笑脸,心下一凉。闭上眼睛忍了忍鼻腔传来的酸意,把信纸翻了一面,在背后胡乱走笔涂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另起一行又写:“如何雪月交光夜,却在瑶台十二层”,又一阵冷风吹来,吹得信纸角一卷一卷,倒似含着些梅花香的,想必是后头施家花园里的,便顺笔又写:“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写到这里,方才三少在光影变幻里棱角分明的脸却忽然浮现在眼前,那漆黑的瞳仁在眯起的睫毛间零零碎碎泛着光,看不出表情。   樱宁猛吸口气啪得放下笔,将那信纸胡乱一折,顺手夹在竖在案上的书里。只觉得脸烫得厉害,拿手一摸,手跟冰溜儿似的,连忙起来关了窗户,打开台灯,懒懒卸了妆睡了。外头兰嫂见她回来脸色僵僵的,不敢打搅,听里面没声,也自睡了。   第二日晨起就觉得头沉沉的,鼻塞声重,不禁后悔昨儿不该大开着窗户吹风。挣扎着起来穿戴了,喝了两口兰嫂早起熬好的□□粥,便出去登了辆黄包车去学校。   不料勉强上了两堂课,越发浑身烧起来,萧庭珂看见,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叫道:“可了不得,我说你今儿怎么抹了胭脂,烧得不轻呀!”她这一喊,惊动了路过的白嬷嬷,那是个混血的二十余岁的修女,专管生活的,急忙走过来也把手搭在樱宁额上,二话不说,就替她收拾了书本,扶她往医务室去。   校医检查后便给开了些西药,嘱咐说吃了管用便好,如不好,就要立刻来吊针,以免拖成肺炎。白嬷嬷听了,觉得自己担着好大的干系,立刻找了一个大披肩给樱宁裹着,告诉主管的嬷嬷一声,就把她送回家去。   中午萧庭珂回到家,不由叫声“阵仗好大”。原来因他们家全是忙人,除了母亲偶尔高兴时,都是她一个人在自己院儿里吃饭。如今程琬之一来,昨儿是晚会,今儿又是家宴,不但萧庭瑗夫妇和萧庭钰,连萧大帅与萧庭钧都出席了,大餐厅修饰一新,仆人整整齐齐列了两行预备伺候着。萧庭珂换了衣裳过来,翻个白眼坐下,底下丫鬟见人齐了便一一端上菜来。   饭间自然还要客气一番。萧庭瑗就说:“因为你喜欢西餐,母亲特地叫厨子做了西餐,希望合你的口味。对了,你昨晚的歌很好,是在美国学的吗?”   不等程琬之答话,萧庭珂便接着道:“昨晚的曲子委实好得很,现在还在房梁上转呢,闹得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些什么。”程琬之抬着下巴轻轻一笑,道:“二位谬赞了。”   话音未落,萧庭珂便继续道:“就是唱得不好,把琴声都遮住了。”程琬之面色微变,萧庭瑗正欲补话,却见萧庭珂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把银叉子一放,转过脸对萧庭钧说:“三哥,昨晚你送了我同学回家么?”程琬之一听,不由往萧庭钧脸上看去,只见他头也不抬淡淡问道:“怎么?”萧庭珂撅嘴气道:“怎么把人家给冻病了,发起烧上不了学啦!”   萧庭钧握着餐刀的右手似乎顿了一顿,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波澜。萧庭珂还追着问,萧夫人缓缓开口对庭珂道:“昨晚是很冷。你得空去探探病,改日再请她来家喝茶道扰吧。我看你那同学就稳重的很,可以多来往,压压你的急性子。”萧庭珂立刻急着辩白自己性子并不急,萧夫人点头道:“你的确不急。”大家一笑,就把刚才的话题付之流水。   甜点上来,是红葡萄酒汁子浸透的一朵水晶梨花,程琬之举着叉子,嘴角含了一点微笑对萧庭钧道:“G□□IN,你总是很忙吗?”G□□IN是萧庭钧数年前在西点军校学习时用过的名字,许久没人叫了,因停停方道:“比较忙。”程琬之注视着他道:“萧三公子贵人健忘,旧友来了,都不来主动一尽地主之谊。”萧庭钧随意道:“程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让顾丛桢去办。”程琬之脸上一僵,按捺下方道:“我倒不缺使唤的人。三少就不该亲自拨冗陪陪旧友么?”萧庭钧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自然。”说罢起身对众人道:“大家慢用。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程琬之还没弄清楚他的“自然”是“自然应该”还是“自然不该”,却已眼睁睁看着他大步出去。   想当年她在北美同学会里风头极劲,追求者无数,收了情书便尽情与女伴传阅取笑。为此,的确颇得罪了一些人。后来玩腻了,就不大再参与。偏生有多事者捏了一封署名“G□□IN”的邀请函寄给她,正是传闻中的冷面萧三郎。程琬之倒有意驯驯这匹烈马,便盛装打扮十分高傲地去了,待到了那里方知道是骗局,萧庭钧并没有来。这一气非同小可,她偏要他拜倒裙下方能雪耻,无奈萧庭钧总不远不近,虽不曾得罪,也不曾相亲,且不久便被父帅召回国了,留下程琬之怀着一腔越酿越浓的心事。她此次前来北邺,其实正是因了这段心事。   萧夫人看见程琬之望着萧庭钧的背影,面上微红,便向她笑道:“不必理他。老三任性胡闹惯了的,连你姑夫也不敢很管。忙也是真忙,闲下来也不消停,没见昨个小报上又传他和哪个明星的花边新闻。”萧帅闻言皱眉道:“倒有空看那些东西!”萧夫人叹口气笑道:“你瞧瞧!”萧庭钰微笑接口道:“那些小报就是靠‘无中生有’和‘捕风捉影’八字生财,母亲何必当真呢。”程琬之此时才回过神来,点头道:“正是。连我姐夫也还有不少花边呢。真不像话。”说罢沉默了。   薛樱宁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一点薄薄的太阳照在被面上,也像是病着。刚直起身就觉得腔子里难受,一咳嗽,胸腔里像无数小绣花针刺着,越忍不住要咳。兰嫂在外头听见,连忙赶进来替她拍着,又问:“药吃了好一阵儿了还不见效验吗?小姐吃些白粥不吃?还是吃点滚水?”樱宁正要说话,又一阵咳得头疼肝颤,又听院子门环响,便摇摇手让她先去开门。   兰嫂答应着把大衣服给她披着方去了,不一时带了个穿军装的中年人进来。那人见她先客气地微笑道:“薛小姐,我是萧府的家庭医生,来看看您。”说完便打开随身的箱子,取了白大褂穿上。薛樱宁好容易止住咳问道:“劳驾了。请问是哪位派您来的?”那医生却微笑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听了心肺,量了体温,又拿了一支针剂给她打,又解释道:“是退烧针。”然后脱下白大褂理好箱子,给兰嫂留下药,说了几个注意事项,又留下一张带电话号码的片子,嘱咐说:“万一有什么情况,随时来电,免贵姓刘。”说完对薛樱宁欠一欠身,转头就走了。   兰嫂赶忙去送到门外,回来便向薛樱宁道:“这医生好大的派头,巷子口倒有好几辆军车等着接他。”樱宁听了也自奇怪,想是萧庭珂或是萧夫人关照的。   外面刘医生欠身上了中间那辆车,惊讶道:“三少怎么还在这里?”又道:“这位小姐是受冷得了感冒引起发热,已经打了针,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她的肺弱,烧退后如果能请个中医来调理调理,东西结合,就更事半功倍。”坐在里头的萧庭钧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刘医生。丛桢,让人送刘医生回去。”顾丛桢便下车打开车门,请刘医生上了后面那辆车方回来,回头问萧庭钧:“清台那边会议恐怕已经开始一会了,您还去吗?”萧庭钧道:“那就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     ☆、门掩梨花深夜语   几日没上学,那刘医生一早一晚各来一次,现在烧是退了,人还是乏力,整天躺着。到底是娇养来的,从离开南安,心上熬煎,加上牢里那夜狠狠受了两次寒,病来如山倒,病去就如抽丝了。   外头一直出着病殃殃一点太阳影子,雪白天消些,晚上又冻住,薛樱宁躺在床上发闷,不免思念母亲,又不敢打电话。待读两句书,又没精神。   这日晨起正吃稀饭,忽瞥见桌上搁着一份前天的《明报》,便道:“哪来的南边的报纸?”兰嫂正拾掇床铺,听言回头笑道:“哎呦,我的忘了收。”樱宁“哦”了一声顺手翻翻,顺口道:“你不是不大识字吗。”   兰嫂一愣,忙又笑道:“嗐,瞎看看,也识得几个的。”樱宁翻过那些政事新闻去看民生杂文的版块,看着看着忽然停住,半晌,方缓缓放下了。   兰嫂收拾好床铺过来道:“小姐再用些吧?多吃病才好得快。”樱宁偏过头道:“不吃了。你都拿下去吧。”   兰嫂微微一笑收拾了掩门出去,樱宁虚飘飘地倒到床上,心酸,忿懑,终于是……竟然这样快,也未免太快,表姨父就断定了薛家万劫不复,忙不迭撇清,赶着办“犬子许荪华与教育部参领千金廖秋荻订婚仪式”,昭告天下。世态的炎凉,她今日方真正领教了。   薛樱宁中午也没有用饭,直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因彤云密布,那天色已渐渐黄昏,兰嫂方听见里头喊人。她忙推门进去,只见樱宁已换了一身新的折枝玉兰花样浅紫色旗袍,头发梳过了,神色安静,叫随便弄点吃的来。兰嫂道:“还有紫米银耳粥一直坐在小火上呢,现成的,就是不配酱菜。”樱宁点点头道:“就是它罢。”又轻轻自语道:“倒也干净。”兰嫂不解,自去了。   又过了几日,天气依旧时阴时雪。刘医生见病情稳定,有一日未来。樱宁中午吃过药,一觉睡醒,外头灰蒙蒙得了,便叫兰嫂开灯,顺便把外头书架上无论什么书拿来一本。兰嫂忙答应去了,半晌回来,灯一亮,樱宁才看见后头还跟着个人,笑嘻嘻的,不是萧庭珂是谁。   只见她穿着白色天鹅绒的洋装束腰蓬蓬裙子,上头系着樱桃红的呢子斗篷,头戴雪貂雪帽,鲜艳明媚,喜气洋洋的,怀里还抱着一大捧雪白绉纱裹的红玫瑰。樱宁便笑道:“你怎么来了?看到你,什么话也不用说,就可以消愁破闷了。”   萧庭珂便道:“我可不是来给你解闷的?对不住,前些时晚上大冷天留你到半夜,害你生了病。这花送你。”说罢就近朝她脸上瞧一瞧道:“气色还好。”   “不相干,我最近受冷也不止一两次,怪我自己不小心。”薛樱宁说着,又让茶,又道:“这花真好,这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从哪里得来。”萧庭珂忙吹开盏里的浮叶喝了一口道:“可算我心诚罢?真不容易得呢,我好容易求了母亲,在运送特别军用物资的外国专机里夹带的。现在烧退了吧?”忽然想到什么又道:“我才刚进来,怎么没见到你家里人?伯父伯母呢?”薛樱宁不禁一怔,低声含糊道:“家母病了,不便来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家父……最近不在。”   萧庭珂点着头道:“都怨我,早该来看你,偏家里天天开茶会,还不是为了那程二小姐。你初来乍到的,想必没有相熟的医生,我让我家的医生来给你看看吧。”说着立刻站起来要去打电话。薛樱宁忙一把拉住,笑道:“已经好了,又叫医生做什么?不如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吧。”心内却知道刘医生并不是萧庭珂关照的了。   她们俩有甚正经事讲,无非约好新近有什么新电影一起去看,谁的新衣裳出色,样子新式在领子还是袖子,萧庭珂又把班里出风头的几个女孩子的性情、家世讲给樱宁听,又邀她好了便来家里喝茶。   正说着,兰嫂又引了一个人在门口站着,对樱宁道:“小姐,今儿换了个中医来了。”樱宁愣了愣,理理衣裳,只见一个穿蓝布长袍、年纪五十开外的人已走了进来,揖首道:“薛小姐,在下奉命来请个脉。”樱宁只得点点头,萧庭珂便让出床头的高脚绒面圆凳,那人道个谢便坐下拿出小枕头请脉。   刚脉完,萧庭珂走进前觑了两眼道:“我说好眼熟,你不是前阵来给我母亲看失眠病的那个王什么蛋……王医生吗?”那人笑着拱了拱手:“在下汪淡人,四小姐好记性。”说着,又往樱宁面上瞧瞧气色,便到书桌上去写方子。萧庭珂忙跟过去看,边看边道:“听说你祖上是给清帝看病的,有这回事没有?你不是等闲不出诊吗,今儿怎么头疼脑热也瞧了?”那人但笑不语,手底下只管写,萧庭珂看着又道:“这都写的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你们这些中医,难道必写得草了才显得高明?”   说话间那汪淡人已写完了,对萧庭珂笑笑,又对薛樱宁笑道:“小姐疾思损脾,恶寒伤肺,如今烧虽退了,症候却还在,好在底子好还不相干,按方子调养半个月,就可望痊愈了。”说完,也不喝茶,匆匆去了。   萧庭珂拿着那方子仔细地研究,慢慢念道:“茯苓。什么地。什么什么。”不耐烦又看那最末是:“半月后,什么丸药,天王什么心丹。”说得兰嫂也笑了。薛樱宁微笑道:“想是半月后,要吃天王补心丹。”萧庭珂忙道:“这个我却知道,我母亲也吃过的,我拿给你吧,干脆方子我也拿走,让我家里人熬了每日给你送过来。你这儿就一个下人,忙不过来。”薛樱宁忙拦道:“我的好庭珂,这样的天气,那药拿来早冷了,再热药气就跑了,你还陪我安生坐着吧。”萧庭珂还要说,樱宁转了个话题,也就丢过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转眼就快六点的光景,萧庭珂瞧瞧窗外道:“讨厌,又下雪了么?”便要走,薛樱宁笑道:“病中没什么好吃的,稀饭咸菜不知闹到多早晚,我就不留你了。”   萧庭珂走后,兰嫂果然端了清粥和四样小菜进来,樱宁吃了,兰嫂边收拾边道:“小姐无事的话,我就赶紧到街口仁藻堂去抓药去,明儿一早就要喝呢。”樱宁答:“你去吧,钱在外头螺钿小五斗橱里。”兰嫂答应着去了。   兰嫂一去,樱宁觉得精神还好,就到前厅博古架上取了只素瓷双耳瓶,灌了水,准备把花插上。正寻了小剪刀理那花枝,又听见敲门。她只得丢了剪刀,披了件藕荷色白兔毛领的晨褛去开门,一行问:“兰嫂忘了什么吗?”一行开门。抬眼只见飞着零星雪花的暗影里却站着个戎装高大的人,看着她,先摘下帽子来。樱宁心里一阵打鼓,竟是萧庭钧。   萧庭钧站了半晌方道:“薛小姐对待我这种军阀,也是如令尊一样,拒不欢迎吗?”   樱宁这才醒过神来,忙道:“不,请进来。”萧庭钧回头给侍卫说了句什么,方跟她进到前厅。他往绒面沙发上坐下,把军帽随手放在茶几上,掸掸肩上的几星雪,见屋内陈设中西合璧,素雅方便,热水管子也极暖和,便道:“这里还好。”薛樱宁只站着。他又道:“你候在北邺,是为令尊吧。”樱宁点点头轻道:“是的。”萧庭钧道:“那就要多留一阵了。要等南边政府表态。”薛樱宁听了,垂下头来:“但愿父亲平安就好了。我无不可的。”   屋里一静,樱宁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就有些紧张,就搭讪着道:“三少平常,军务很繁忙罢。”萧庭钧想一想道:“最近东线石松关和扶桑人的战事吃紧,南线牟家军也寻隙滋事,的确不轻松。”樱宁不料他真的认真回答自己,反倒不知道说什么,萧庭钧却忽一笑道:“当然,这也不过是忙着瓜分国家罢了。”樱宁一听,知道他是拿之前自己在死牢时一时拼勇的话开玩笑,脸早有点红了:“这……我是乱说的,萧家军抵御外侮,功不可没,否则扶桑人早打了进来,国人有目共睹的。”萧庭钧一扬眉淡淡道:“我迟早要把这伙狼狗赶出中国。”薛樱宁暗暗心惊,仔细看面前这人,英姿威严,想这三少倒毫无纨绔习气,竟真是将门虎子。   萧庭钧也看住她,半晌微笑道:“你总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花吗?”樱宁忙收回眼光,低头说:“三少喝茶吗?瞧我这待客之道,连这都忘了。”萧庭钧道:“我不喝茶。我是来看你。”   樱宁顿住脚,觉得他的言语里惯有人无法不听从的东西,那句“我是来看你”又似别有深意,不由撂下茶盏,红着脸“哦”了一声,一眼瞥见旁边自己弄了一半的花,便顺手继续剪那花枝。萧庭钧静静看着,晕黄灯辉下,她披着件素色晨褛,虚笼笼的,越显得腰身楚楚,脸瘦了些,小下巴尖尖的,水光潋滟的双目低垂,两圈睫毛轻轻抖动着,晕从双脸生,一头乌发在身后松松一挽,纤纤手指只顾摆弄花枝。这个情景家常到十分,闺阁气息亲香柔暖,令人卸甲似的一阵轻松。   樱宁插了三四枝,忽又醒悟,把客人冰在一边只顾做事,更不是待客之道,忙又停下来,抬头正和萧庭钧的目光相撞,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身体变得太大,行动就要失仪一样。   萧庭钧看她那样尴尬,不由微笑道:“薛小姐是南安人?”樱宁点头道:“在南安住得最久,不过我祖籍在苏杭。”萧庭钧道:“苏杭……”仿佛声音轻了许多,“我母亲也出生在苏杭。那边这会子是什么样?我小时候去过一次,不是冬天。”樱宁点头微笑道:“原来萧夫人也是生在苏杭的?那边冬天,很少下雪。我是来北邺才知道,什么叫燕山雪花大如席。那儿顶多有点雪意,山茶花红艳艳的,该开还是开呢。”萧庭钧摇摇头:“她不是生在苏杭。”见樱宁脸上有点不解的样子,便转问:“再过两三个月就到旧历年了。南边过年什么样?”   樱宁一听这个,眼睛发亮,笑容顿时溢了开来:“过年啊,那可热闹了。老早的,母亲就督着宋嬷她们洗豆沙,磨糯米做团子。做成了雪白的柔柔的,我专爱负责用银筷头往那中心点一点胭脂点。还有花,水仙啊,梅花啊,茶花啊,都是老柳头,就是我们的花匠,在花房里养好久了,专在那天开。到了除夕,连我也准许喝一点酒——屠苏酒。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那一整个世界都春意盎然的。早春最有意境,不是吗?其实春节还在其次,最好是到了十五,逛灯去。那是红莲夜啊!偏大家都穿月白的衣裳出去,装作谪仙人一样的。我的丫头月香也是苏杭带来的,她会做一种西瓜灯,把暖窖里养的瓜瓜瓤掏了,又把瓜皮刮脱了,里头点一只白色小蜡烛,淡绿莹莹的,又轻巧,又亮堂……”   樱宁一高兴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连苏白都冒出来了,看萧庭钧静静听着,双目柔和,竟又显出些伤感的神色,这才顿住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恐怕三少小时候早听萧夫人讲过了吧,无聊的很。”萧庭钧微微垂眼一笑道:“我没听过。你接着讲,我很爱听。”这时樱宁想到父亲身陷囹圄,母亲病重在床,往日热闹,都风流云散,如今只有自己一人,身陷险境,真是今非昔比。于是勉强笑了笑,把方才剪下的残枝笼在一处,轻声说:“倒也没什么了。”萧庭钧便道:“我让你说这些,勾起思乡病了。身上病还未好。”   樱宁不由看他一眼,笑说:“我生个病连三少都惊动了。”萧庭钧静了一下,微笑道:“医生看得还好吗?”   薛樱宁一怔,霎时明白那两位医生皆是受萧庭钧所托而来,心里渐渐跳得急了,头缓缓垂下去。她本就聪明,加之从小长得可人意些,被人追求这类事经过不少,面前这个人的意思,岂会不知?   萧庭钧看她垂头不语,也就一笑,说道:“你坐下吧。”薛樱宁顿了顿,依言走过去,在他旁边隔了个位子坐下。萧庭钧看住她道:“今天应该庆祝一下。”薛樱宁不由道:“庆祝什么?”“自然是庆祝我们认识。”   薛樱宁低下头道:“我们早就认识了。就是初见面就使刀弄枪的,多难为情。”   萧庭钧爽朗地一笑,说:“那有什么,”说着忽然高兴起来,“我今天就教你使枪。”说着踌躇一下,伸手解下自己的佩枪放在乌木茶几上。樱宁见那手枪极为精致,擦得铮亮,幽幽泛着钢蓝的光,想必是爱物,忙摇手说:“我不学,哪有女孩子用这个的。”萧庭钧微笑道:“别的女孩子不用,你可是千里迢迢携枪来的,也这么说?这把枪除了我,等闲没有人碰过。你来,”说着,把枪放到樱宁手中,手把手教她:“这是弹夹,子弹是满的,这叫枪膛,上弹夹,打开保险,拉枪膛,对准目标,”   说着,拉起她走至窗前,月光下见院子角落一只汲水的手瓮半埋在雪里,就绕到她身后,帮她举高枪对准那只手瓮,沉声道:“扣扳机。”樱宁使力一扣,只听“砰”的一声,手瓮依声而碎,惊得远处的栖鸦忒愣愣飞起一片,她则被后座力震得往后一倒,因她本被他笼在双臂之间,这下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前。院门同时“砰”得被踢开,瞬间呼啦啦站了一群侍卫,为首的顾丛桢失声叫了声:“三少!”萧庭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出去。”顾丛桢见他没事,双手扶着一个软软靠在怀里的女子,忙垂首不敢再看,立刻带了侍卫出去。   樱宁只觉虎口震得发麻,头上也微微出了一层汗,不禁抚着额头。萧庭钧连忙收了枪,扶她到沙发上坐下,失笑道:“你这样,当初怎么携着枪到处跑呢?”樱宁不乐道:“我那是用来防身,吓唬人的,哪里就敢真伤人了?”萧庭钧笑着抚抚她的肩:“这本来就不是女孩子的玩意,不会就不会罢。你的胆子已经太大了点。”樱宁心想,不是你们萧家把人千里迢迢弄了来,我何尝愿意胆大。萧庭钧见她手指绕着衣带,低头不语,浓发微松,露出玉白的一段后颈,又有一缕温香,不知是鲜花是粉脂,不由静住未动。薛樱宁却觉得了,忙扭了扭肩膀说:“快松手。”说着立刻往远挪一点。   萧庭钧自来遇见的女人,都是千依百顺,这时不免一怔。薛樱宁看他面色,也有些尴尬,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轻声说:“兰嫂出去买个药倒要这么久。”萧庭钧先是不语,然后立起身微微一笑道:“我一走她就回来了。”说着拿起军帽便往外走,樱宁远远送着,见他快步走到院子里背着她扬扬手,示意不必出来,头也不回去了。   薛樱宁扶着门框站了,依约看见他一出院门就有人迎上来,呆了半晌,方回身将门闭上。进来歪身坐到卧室床沿上,怔怔用手捋那床帐的穗子,忽听兰嫂回来了,走进来笑道:“药买到了。小姐喝些橘子水不喝?上回那刘医生关照过的。”说着放下药便去洗手,剥了个花旗橘子,拿玻璃碾子去碾橘子水。   樱宁垂首捋着那流苏缓缓道:“买个药倒要这么久。”兰嫂笑道:“嗳呦,早买到了,外头那些军爷不准我进来呀!”樱宁抬起头问:“你早知道医生是谁请的对不对?”兰嫂一笑,答:“管是谁请的,小姐总是有福就是了。有福之人不用忙,事事都有人替您想得周到。”樱宁说:“你下去吧。”兰嫂笑答了个“是”,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寒灯新茗月同煎   从那日起,每天或者中午,或者傍晚,甚至有一次是夜里近十点钟的时候,萧庭钧必来看她一遭。来便彼此坐着,萧庭钧向来是威重言稀,不大说话,樱宁只得将以前学校的趣事,南边的见闻,旧时喜欢的诗词,近来才读的新书,浅浅淡淡说来。其中有关她的童年,尤其是在苏杭度过的日子,他很喜欢听,樱宁便件件桩桩回忆起来讲给他。顺便也就问些萧庭钧年幼时候的事,哪有男孩子不顽皮的,说出来樱宁往往伏在一边笑。外头朔风猎猎,更显得屋内的香暖;虽然每次不过闲话片时就去了,但这人手一盏清茶围炉的日子,却使她对昔日遥不可及的萧庭钧越觉熟识,在屋内赶功课时,往往不由看看天色。她不知道萧庭钧那里更是,每到军务告一段落,或是胶着不开,眼看要勃然大怒的时候,顾丛桢或是何厚积就会建议“出去走走”,那不消说就是往施家花园去了。   这日外头落着小雪,晚上七点钟的样子,樱宁无聊,嫌北邺的帕子不是针粗线重,就是千篇一律的舶来品,就自己买了丝线向灯下慢慢地绣来。正绣着,听得兰嫂笑往里让的说话声,便知是萧庭钧又来了,便停了针,站起来回身笑道:“这个天气真冷。”又对跟进来的顾丛桢点头笑笑,便亲自向炉坐水煎茶。顾丛桢放下礼品,无非衣饰花果之类,便退出去轻掩上门。   原来因她偶尔提起苏杭喝茶的讲究,萧庭钧便命人给置了地炉,不但可以自己做茶更有趣些,而且屋里更暖和。平常他静静看皓腕素手,煮冰渐沸,便神情宁然,今日却只点点头向灯下一坐,眉头仍紧紧锁着。樱宁也不便问,只看茶渐熟了,就分了两盏,递到他手边的茶几上。   萧庭钧正欲举杯,却一眼扫见一边放着个绣绷子,上头绣着一朵浅紫一朵柔白的兰花,便问:“这是什么兰?”樱宁笑道:“这不是兰花,是花菖蒲,又叫玉蝉花,叶子修长像兰,其实和荷花一样是生在水里的,我老家屋子窗下就长着一片。”萧庭钧点点头,顺手拿起茶盏边的《明报》道:“从没见过你读报纸。”说着瞅了两眼,微笑道:“《孔雀东北飞,南昆皇后苏玉绮即将降临献艺》。原来你读的是乡思,”又拿起那方帕子:“绣的也是乡思。”   樱宁被说中心思,心里又酸又暖,低头只顾啜茶。萧庭钧又看看那消息上的日期,扔下报纸,往沙发上一靠道:“五天后我能回来,带你去听戏。”樱宁不禁抬头问道:“你要去哪里?”萧庭钧快速道:“石松。”“石松关?”樱宁想起方才报纸上的消息,失声道:“你要去打仗?”萧庭钧看着她道:“我本来就该去打仗。”樱宁举着茶盏怔怔的,萧庭钧又道:“我去只是看看布防哪里不妥。”说罢,举起茶盏,樱宁忙道:“茶凉了,我给你换一杯。”萧庭钧却已一饮而尽,站起身道:“不了。”说罢便要走。   樱宁惯见他这样,自是从不留的,有时还暗暗松口气,这回不知怎么却有些希望他再坐一会,然而他行伍出身,步子既快且大,转眼已经出院门了。薛樱宁怔怔看他去了,又听见数辆车子发动的声音,渐渐远了,只得回身关了屋门,只见他喝过的杯子静静与自己的隔桌相望,袅袅茶烟尚绿。   此后又过了三天,薛樱宁因觉身上好了,每日在家也是无事,就复了课。刚上了一天,又逢上国父诞辰,全校放假一天。萧庭珂便约她往家里玩,她也就应了。   这天早晨起来,樱宁便问:“兰嫂,今儿的报纸怎么还没拿来?”兰嫂走上来说:“小姐这几天怎么爱上看报了?您瞅瞅这天气,”用手指指窗外,“好容易是天晴了,可多大的风啊,买报的崽子们也怕给吹跑了,得多窝一会儿才出来呢。若是看戏报,下午看尽来得及的。”   樱宁“哦”了一声,想想道:“要是有人找我,就往萧家打个电话,我就回来。”兰嫂答应着,服侍她洗漱了,便往萧家来。   这次是她第二次来萧家,门房延她往外厅坐着,就进去通报。刚喝了一口茶,就听见萧庭珂活泼泼的脚步声,一边道:“好早!幸亏我没睡懒觉,不然被你抓个正着!”过来就携了她的手往院子里走。   才走了不几步,顶头遇上那松林大道上缓缓开出一辆汽车来,见她们就停下,萧庭珂扒在窗户上一看说:“二哥,你要出去?怎么穿的这个样子?”樱宁也看到,驾驶室里坐着的正是萧家二少,今儿没穿西服,却是一件工人装式样的看着结实耐磨的衣服,戴着风帽,对妹妹微笑道:“我们去郊外北禅寺。”“我们?”萧庭珂往后看了看,端端正正坐在后面的,却是程琬之。便立刻道:“我们也要去。”薛樱宁忙拉她道:“你看你穿得这个样子怎么好去那,而且我今晚还有事,耽误不得的。”萧庭珂却已经拉开后车门道:“有人穿得比我啰嗦,怕什么。走罢,我们自己开车,说话就回来了,误不了你的事。”薛樱宁只得跟着上了车。   车一开,前头萧庭钰道:“我回来等了大半个月才等到好天气,我有正事的,三位小姐,我把你们送到电影院吧。”萧庭珂道:“什么正事我去不得?偏要去。”萧庭钰只得笑而不语。   路上萧庭珂便和薛樱宁随便谈天,程琬之则在灰紫色裘皮大衣里挺直脊背坐着,并不瞧她们。萧庭珂眼珠子一转,便拉住薛樱宁的手说:“你病了这些日子,听说三哥常常去瞧你,有这事没有?”这话一出,不但程琬之立即注目看她,连萧庭钰也不由往倒后镜里望了一望。见樱宁微愕,萧庭珂扬眉得意笑道:“山人有千里眼顺风耳,可别想赖。”樱宁见瞒不过,便作随便的样子说:“哦,三少客气,要尽尽地主之谊,是顺道来探过次两次病。”萧庭珂捂住嘴佯装“压低声音”道:“我三哥可不是随便顺道探病的人。”樱宁只得微笑,程琬之则挪目看向窗外,从鼻孔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说话间车已将出城,程琬之忽然道:“二哥,我现在又不想去了,麻烦你送我去电影院罢。”萧庭珂一听忙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都要出城了!”萧庭钰也为难道:“琬之,我今天真的有事,时间很紧。明天我请你去看电影好吗?”程琬之却坚持要回去,萧庭珂气地说:“要回去你自己搭车回!”程琬之冷笑道:“萧四小姐好重的礼节!这样的大风天,教客人出去吃西北风吗?”萧庭珂反嘴道:“那你待会出了影院,就不必吃西北风吗?”程琬之脸对着窗外风中乱舞地树枝,也不看她,平平道:“我可以打电话叫府上的汽车来接。”萧庭珂气得立刻跳起脚来,却见萧庭钰猛地一打方向盘已经掉了头,又往城里驶去,便气鼓鼓地咕嘟起嘴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这次车开得很快,风驰电掣地到了影院门口,萧庭钰下车替程琬之拉开车门并道:“玩得开心。”然后上车又发动了,就往北禅寺来。路上萧庭珂自然不免诸多抱怨,萧庭钰微笑不言,只顾开车,薛樱宁虽也吃惊于这位小姐的脾气,但不便说什么,只拿话来岔开。   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样子,北禅寺到了。因这是名方古刹,道路一直修到寺前,一下车,萧庭钰就开了后备箱,拿出装测量仪器的箱子往内走。萧庭珂因萧夫人很是文明,绝少来这样地方,此时不免好奇地左顾右盼。萧庭钰曾随大帅来做过甘露道场,早被一个执事的大和尚认出,忙请了方丈来。萧庭钰一见便行礼微笑道:“这次来叨扰,是专门来瞻仰贵寺净业塔的。还请行个方便。”那方丈须眉皆白,惯接待显贵的,并不多话,只还一礼垂目微笑领他们进去,路过大雄宝殿,方问:“萧施主可要拈香?”萧庭钰笑摆摆手道:“不是专程来的,恐拈了不恭。”方丈知他是年轻洋派人物,也不勉强,萧庭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薛樱宁说:“密斯薛如果有心愿倒可以去拈。”   薛樱宁本在四处看着,只见宝殿巍峨,香烟袅袅,梵音阵阵,倒真有一腔心事,便点点头,方丈便指一小沙弥带她去了。   薛樱宁进了宝殿,四周墙面彩绘着佛经故事,有地狱场景,有极乐图画,金黄经幡高挑处,佛祖宝相庄严,正俯瞰着她。蒋嬷嬷是信女,每年十月十一观音出家日必要撺掇母亲携阖家女眷一起去灵隐寺进香,这一幕自是勾起她的心事,不由向佛前跪了,拈着小沙弥递过来的香,心中默念道:“求佛祖保佑樱宁双亲平安长寿。”预备起身时,心里又一个念头一转,又想:“也要让三少平安归来罢。”   佛祖不言,仿佛了解世间一切事。樱宁又默默站了一会,便随小沙弥往净业塔来。   到了那里,只见一围青松环绕着一座年久的木塔,结构庄严,虽然看得出常年修缮,但塔顶也已缺了一角。萧庭钰正拿着软皮尺和一些不认识的器具,在那里测量,帽子也摘了,神情十分专注。   萧庭珂手里拿着哥哥的帽子,悄悄捂着嘴对薛樱宁说:“看看,哪里跑出个猴儿来了。”薛樱宁听了,看萧庭钰窜上蹿下,又拿照相机对着雕粱拱柱换着角度拍,又用一根不知什么东西眯着右眼对准星儿,不禁抿嘴一笑。   这时候风越发大了,萧庭珂又道:“我不陪猴子了,冻死人。咱们去厢房里坐罢。”说着拉了薛樱宁去厢房。   过了两三重院子,这厢房因是富贵人家来拈香时休息的所在,端的是一座精舍,壁上古画新诗,案间檀香袅袅,地下笼着火盆。她二人就向椅子坐了谈天,不久日将中午,小沙弥布上一桌素菜来,萧庭钰也回来了,三人吃了,又用了茶,休息一会,萧庭钰便又去测量。萧庭珂在屋子里闷了半天,早着急了,只得跟上一起。   到了塔前,萧庭钰这次要携着仪器上去,那方丈赶来道:“这塔虽年年检修,但无奈岁月久了,木头都朽了,我们轻易不敢上去,萧施主果然要上,就让这小沙弥跟着照看照看吧。”萧庭钰一看那孩子,有些犹豫,薛樱宁顺他眼光一看,那小沙弥呆呆的,一团孩子气,便笑道:“我倒想上去看看,刚好身量也轻。”萧庭钰便笑道:“那就有劳密斯薛了。”萧庭珂一听,也要上去看景色,但将头往塔里一探,一股陈年木头味,便缩回去了。   薛樱宁便随萧庭钰小心地顺着木楼梯旋转上着,萧庭钰不时停下来,指着头顶说:“你看,多么精巧的结构,没有一枚钉子,全部靠榫卯。”又自叹自赞不已。薛樱宁微笑点头听着,两人慢慢就到了塔顶。萧庭钰抽出尺子去测量,薛樱宁便拿起本子和笔,他报一个数字自己记一个。   时间悄悄过去,萧庭钰忙了一个段落,放下工具席地坐下,对着窗外说:“你知道吗,这是一座唐代古塔,在中华大地上,这样的塔仅此一座。”   薛樱宁不禁道:“啊,是吗?”也走到窗前,去望那窗外。木窗棂咯吱吱声中,只见红尘万里,冬日里烟树缭绕,都席卷在风里。又一阵风来,感觉古塔如有生命,发出低语。   “当然,也许这样的塔还有,只是寂寞在不知什么地方,也许被乡村野人当着堆杂物的破房。我希望自己能发现它。你知道,扶桑人在保存古物方面,比我们精细得多。若再不认真去做,将来我们的子孙,只有去扶桑看唐宋了。”   薛樱宁听了,默默无言,萧庭钰便笑道:“密斯薛一定觉得很无聊吧。一个大男人,在这样的乱世,净做这些没要紧的事。”   薛樱宁认真道:“怎么会?难道只有从军是要紧事不成?家父常说,文化亡则国亡。这样的塔还在,乱世就会过去。你看,历劫元清,它不是还好好地在这里吗?您的工作很有意义的。”   萧庭钰惊讶地抬起眼望一望她,喜悦道:“没想到薛小姐会这样想。令尊一定是极有知识的人。”薛樱宁不语,只转身走到西窗那边,轻道:“又将斜阳了。”   萧庭钰也不再说话,看那残阳如血,映得塔内一片金红。   薛樱宁正自出神,忽听萧庭钰叫了声:“薛樱宁。”不由回头,只听“喀”的一声,却是他早摆好了相机,趁她回头,摄下了一张相片。因忙抚着头发说:“二少做什么?怎么拍起我来?风吹得风鬟雾鬓的。”萧庭钰微笑说道:“洗出来你就知道了。是非常美的一张照片。”   薛樱宁又看了看日头说:“有快五点了吧?我今晚还有事,我们能回去了吗?”萧庭钰摸出怀表看了看道:“已经五点半了,薛小姐很着急吗?”薛樱宁一听,蹙起眉忙说:“都这时候了?二少,我立刻就要回家去!”萧庭钰见她说得焦急,也没多问,即刻收拾了工具一起下塔来。   方丈和萧庭珂早已走了,只有那个小沙弥坐在蒲团上无聊地搬手指,萧庭钰便叫他说:“麻烦小师傅去厢房叫萧小姐马上出寺,我们在山门等她。”然后就往外走,樱宁走得更急,倒把他落在后头。   走到山门那里,倒见萧庭珂先在汽车旁等着了,一见他们便急急问:“怎么了?谁摔着了吗?”萧庭钰先打开车门发动车,大家坐好,车已走动了,薛樱宁才抱歉道:“对不住,让你们这么赶,我今儿真有急事的。”萧庭珂便道:“你会有什么急事,无非是怕赶不上听戏罢了。”薛樱宁不语,萧庭珂又道:“哦,这么十万火急,真就为了听那南边人的戏啊?那个昆曲,咿咿呀呀的,听得我着急冒火,亏得你耐烦。”薛樱宁怔怔看着窗外,眉尖深蹙起来,萧庭钰在后视镜里看到,只加大了马力。   不一时到了城门,却见人头乌泱乌泱的,挑担的,抱孩子的,推着一板车行李的,正慢慢往城门里过,一个军官站在一边,监督几个戎装士兵逐一检查。萧庭珂已眯了一觉,这时睁眼打了个哈欠道:“遇上封锁了,谁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我看我可以再打一觉了。”薛樱宁一听,立刻说:“那我自己下车走好了,你们随后回吧。”说着就要开车门,萧庭珂忙得拦住,萧庭钰先道:“我知道薛小姐着急,但现在外面都是乱民,实在不安全,何况排队进去,也得好些时候。不如我先去打听一下。”说着便靠边停了车,挤过去找那个军官交涉。   薛樱宁趴在玻璃上巴巴看着,只见他一路喊着借过,被人推来搡去,好容易挨到了那军官跟前,那军官先是不理,接着忽然肃立敬了个军礼,然后护送着他走过来。樱宁立刻下车,看他们怎么说。   那军官到跟前打量了樱宁一眼道:“二少爷还是绕过去从南门进城得好,从这儿进门倒容易,就是北城里头也在戒严,车不好走。”萧庭钰听了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军官道:“不瞒您说,说是第三方斡旋团中一个美国公使被刺杀了,恐怕是东洋人干的,三少下令封了北城呢。”樱宁一听便急道:“他回来了?那现在人呢?”说得二人俱是一愣,还是那军官先反应过来,似别有意味地一笑道:“那在下就不知道了。总之二公子和小姐要急着进城的话,就得绕一绕了。”说完,行了个军礼转身去了。   这里樱宁不由有些心跳,想他居然已经回来了,但现有公事,恐怕未必得空找自己,不必着急了。但转念一想,刺杀的事情他也在现场,又会不会被连累?如此面色阴晴不定。萧庭钰看着,默默开了车往南城门去。萧庭珂还在那东问西问。   北邺城很不小,待到了南城,差点赶上关门宵禁。萧庭珂靠着薛樱宁呼呼睡着了,外头已是夜黑如墨,街灯一盏一盏急速过去。萧庭钰问道:“密斯薛去哪里?”薛樱宁因心中有事,也就没有客气:“那就麻烦二少先送我到施家花园罢。”   又过了半个多钟点,施家花园远远到了,却看见一路站着卫戍,又停着五六辆军车。萧庭钰却认得那是老三的人,便刹了车轻道:“那我就不送了。”薛樱宁也看到外头的景况,此时也顾不得避讳,感激地点点头,把萧庭珂轻轻放倒在皮座椅上,迅速开了门往家跑去。萧庭钰看着那纤柔的背影和急急飘起的裙角发梢,蝴蝶一般迅速翩跹消失在黑暗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梨花满地又闻莺   薛樱宁一路跑到院子门口,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却是顾丛桢。胡乱点一点头又往里走,只见萧庭钧立在窗口,不由轻叫声“三少”。   萧庭钧一看见她,倒像是神情一松。待樱宁进到屋内,方略带焦躁道:“上哪儿去了?不知道外头有多乱?”薛樱宁一看钟,已经快九点了,垂了头嚅喏道:“对不住,车给阻在北门了,我也没料到,而且我想着,你今天未必有空来……”萧庭钧打断她道:“你出城了?”   樱宁抬头看着他:“嗯。”刚想问问他几时回的北邺,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有无受伤,萧庭钧却立刻又问:“跟谁?”薛樱宁只得答:“和萧二少爷,还有庭珂,去看唐代木塔来着,”一边说,只见萧庭钧面色更不好看,想自己挂牵几天,刚才又一路火急火燎,这时却被一句一句逼着,不由脸红了,也生气道:“我又不是三少关的犯人,怎么出个城的自由都没有吗?”不料萧庭钧冷笑道:“你要当犯人倒也容易。”薛樱宁脱口便说:“那可不,谁不知道你们这种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话一出口,只见萧庭钧竟气得嘴唇紧紧抿起来,肩膀绷着,忽往前迈了一步,她本能地往后一退,正跌在沙发上,却见他紧握双拳,陡然调开大步转身走掉了。   原来萧庭钧一从石松回来,顾不得疲惫即刻便接待美国公使,百般斡旋,好容易达成几项久悬而未决的约定,忽然一枚子弹擦着他的鬓发直直射进对面公使的眉心。公使当场身亡,而就在那一刻,他也是命悬一线。满心恼怒还要冷静布置封锁,并处理一大堆后续事宜。安全起见这时他人不该离开清台,却不顾劝神使鬼差地来了这里。来便来了罢,却跟个小女子真置起气来,更是无稽。   萧庭钧坐在车上抬手揉捏疲惫的眉心,顾丛桢回头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这里薛樱宁只听得院门“砰轰”一响,她肩膀一震,呆呆坐着,那门还兀自吱呀,吱呀,心内不由悔上来:父亲的事原与三少无关,且他刚从烽火连天的地方回来,又赶上行刺,处理完毕即刻就赶来看自己,足见有心,我委实不该如此顶撞。才他站在那里大开着窗户等,此刻樱宁方觉得冷风刺骨,这事竟是剪不断,理还乱,莫名又一阵凄凉。   兰嫂悄悄从下房出来,见她一动不动,脸上竟有泪痕,候了半晌方在门口轻轻叫了声“小姐”,樱宁这才醒过来,忙背过身用绢子拭拭眼往卧室去。   颓然卸妆洗漱了,懒懒上床去,累了一天,却睡不着,心里只是胡思乱想。   薛樱宁这一夜辗转,通不曾睡着,早晨还得去上课。捱到下午放学,她垂头缓缓往校门口走,却听滴滴一声鸣笛,却是萧庭珂正把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外,挥着手喊:“薛大美人,这里这里!”   原来萧家的汽车本就触目,萧庭珂再这么一喊,越惹得行人观瞻,薛樱宁忙跑过去说:“你怎么还没回家?”萧庭珂扬扬手里的票子道:“有人将功赎过,请我们听戏,你快跟我上车,还要吃晚饭呢。”薛樱宁忙摆手道:“我不去了,昨儿玩累了。”萧庭珂“咦”了一声道:“你昨晚回去最多不过九点,还没睡好?”说着眼光往里一溜,嘻嘻笑道:“难道今晚三哥又要‘探病',所以你舍不得出来不成?”薛樱宁顺着她的眼光一看,正是那位程小姐也在里头,不由叹了口气说:“叫我说什么好呢?那就走吧。”   一上车,前头司机位上的萧庭钰就说:“人齐了,我作东请三位小姐吃‘巴黎玫瑰'吧。”萧庭珂一听就鼓掌道:“这个好,二哥够有诚意。钱包带足了没有呀?”程琬之却道:“二哥换一个罢,法国菜吃得有些腻了。”萧庭珂就冷笑说:“姐姐不是去得美国吗?怎么又厌烦法国菜了。”程琬之把头一昂:“美国夏天有什么趣?十七岁后我每个暑假都是在巴黎度过的。等你出去上了大学就知道了,‘If you are lucky enough to have lived in Paris as a young man, then wherever you go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 it stays with you, for Paris is a moveable feast'(如果你有幸在年轻时住过巴黎,它会一生跟着你,犹如一场可带走的盛宴),绝不会再想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吃什么法国菜。”   萧庭珂鼓起嘴巴就要反驳,薛樱宁忙笑打圆场道:“今晚听昆曲,却吃法国菜,似乎的确不大相宜。庭珂我们改天去也好呀。”萧庭钰想了想道:“有了,这却是个好地方,密斯薛一定喜欢的。”萧庭珂一听忙问:“什么地方,什么地方?”萧庭钰故意卖个关子说:“这个地方么,保准你们女孩子都没去过的,不过菜却极好,带你们见识见识也不错。”一席话说得萧庭珂更加心痒难耐,连程琬之都说:“二哥说得这样神秘,我倒要去看看!”   不一时到了,大家下车一看,原来是“南玥”。因正是吃饭的时候,立刻有一位纤秾合度杏眼桃腮的女子迎了出来笑道:“公子快请里面宽坐。”说罢方看见萧庭钰后面还跟了三位妙龄小姐,不由一愣,还是继续笑道:“请随我来。”说着,便领大家进门穿过花园,往小楼里走。   薛樱宁望着那玉露宫粉梅,已经盛极而衰,风一吹,飞了廊子里一地的花瓣,真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想和三少初次见面,便是在这里,不由有些沉默。   萧庭珂早跟着女侍赶在前面,萧庭钰陪程琬之随后并排走着,回头见薛樱宁默默跟在后头,便停下微笑等她道:“密斯薛在想什么?我听小妹说你也是南边来的,呆会就烦你和密斯程带我们好好品鉴一下。”说着上楼入一雅间,大家还未坐定,便有齐整整四根水葱儿一般的南方女子走将进来,娉娉婷婷,奉上茶盏。   程琬之拿眼一瞄,半笑不笑道:“怨不得二哥说‘保准你们女孩子没去过',原来是专给臭男子消受的地方。二哥竟也精于此道了。”萧庭钰缓缓放下雨过天青色的越窑茶盏,微笑道:“美的人物,美的风景,都是好的,原没什么分别。消受它们,也就不必分什么男女了。”又对那四个女孩儿说:“我吃饭不惯要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不必这么站着。”那四人听了,互相对视,只得款款福了一福,便鱼贯出去。   程琬之又笑道:“既这么说,二哥又何必叫她们下去,岂非欲盖弥彰了。”萧庭钰道:“那倒不是,实是在美国凡事都自己动手习惯了,改掉了在家时的坏脾气。”萧庭珂觉得她实在讨厌,便说:“看表姐就知道,南方女子的性格,并不都是柔顺贤淑,善解人意的了。”程琬之将眉一挑,不屑道:“那种旧式女子的品德,现在还要拿出来说吗?我从小有一半时间倒在国外,并不知分什么南方人北方人。”萧庭珂立刻说:“那不就是假洋鬼子了?”正说着,凉菜上来了,程琬之便边吃菜边问萧庭钰些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的事,不再理萧庭珂。   薛樱宁留神看着,并不见那日妆扮艳丽的那个女子。因心里有事不大安宁,浅浅尝了些,就随大家往北国大戏园来。   这戏园里头常年给萧家留有包厢,他们进去便坐了,茶房忙得摆上果碟,又奉顶尖的茶来。戏还没开始,大幕前摆着一雕镂精致的乌木架子,上头的红底洒金纸上浓墨大字书着《牡丹亭》。薛樱宁靠阑干坐下,听那笙箫筝笛齐奏,是场前清耳的曲子,清音丽调,迂回婉转,就如回了江南一般,不由有些鼻酸。   萧庭珂干坐了一会,便去后台瞧热闹,戏园的人因见是萧家小姐,不但不敢拦,反而派人跟着讲解讲解。无奈萧庭珂并不感兴趣,摸摸戏服上绣的金线,又触触冠子上的水钻,又瞧瞧缤纷苏绣花幡,又看一时戏子往额头上贴片子,猛一抬头恰逢着刚扮好的苏玉绮走将进来,只觉屋里一亮,惊为天人,忙回了包厢对薛樱宁击掌道:“你快跟我看看去,我刚遇见那什么皇后苏玉绮了,哎呦,真好看,那简直,”想了一想,似乎无法形容,“那简直和你不差什么!”听得薛樱宁扑哧一笑道:“那还了得,那还能登台吗,还不给人打下去!”   一边程琬之便道:“我这个妹妹最天真不知世事的,连我这个假洋鬼子都不如,竟拿戏子跟薛小姐比。”   萧庭钰便打圆场:“表妹现在还存有阶级思想吗?那倒不像是从美国回来的了。”薛樱宁跟着岔开话题道:“大家没觉得吗,今儿的戏晚点了。”   正说着,下面呼啦啦进来一群戍卫,把了前后左右四道门,萧庭珂先说:“看三哥!”大家看时,只见萧庭钧一身笔挺的军装,由正门大步走了进来,却不止他一个,胳膊上还挂着石松省唐统制的六小姐唐蜜秋。她一身满缀碎圆金片儿的西式贴身鱼尾长裙,如一尾锦鲤般光灿灿湿淋淋地黏着人,腰肢袅袅地随萧庭钧上了对面一个包厢。薛樱宁不禁愣住,程琬之也面色不虞,半晌微微冷笑道:“早听说这位唐小姐很放得下身段,今日一见,更胜传闻。”   薛樱宁眼看萧庭钧坐下,那唐小姐紧挨着他坐了,娇笑着说些什么,萧庭钧也微微一笑,下头戏就开场了。薛樱宁心头纷乱,也不知台上唱到了哪里,眼角忽又瞥见几位艳妆女子也进了对面包厢,为首的一个站在萧庭钧背后替他削梨,薛樱宁仔细一认,正是之前在南玥见过的那个,梨削好了,萧庭钧一挥手没接,让给唐小姐。那唐小姐笑逐颜开,忙接过来微启朱唇,一点儿一点儿吃那只梨。   程琬之柳眉微立,端起茶盏又放下,忽转脸向薛樱宁道:“薛小姐,烦你去对面叫那唐蜜秋过来,就说旧友程琬之到了,还不前来叙叙旧么?”薛樱宁登时一愠,待说什么又不好说,只见那边萧庭钧正看着台上侧头回了唐小姐句什么,伊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薛樱宁亦娇养生长的人,如今落到寄人篱下的境地,踌躇万难,还要被人当使女,眼前人又如此亲热,如把前日抹倒一般,心内难免凄凉。萧庭钰见她脸都苍白了,立刻道:“琬之你有话不会自己去说吗?怎能支使薛小姐去!”不料薛樱宁却腾得站起来道:“我去。”说罢连萧庭珂也拦她不住,快步出了包厢。   一到那边,大家俱是一愣。薛樱宁已恢复常色,旁若无人落落大方地走到唐蜜秋面前道:“你好,唐小姐,程琬之程小姐请您过去一聚。”说罢,眼角也不看萧庭钧,转身去了。唐蜜秋知道程家背景雄厚,倒是开罪不得,便拿眼瞧萧庭钧,萧庭钧目光仍在台上,只微微颔一颔首,她忙笑道:“那我去去就来,三少稍等。”   那唐蜜秋到了程琬之跟前,先亲亲热热叫声“程姐姐”,程琬之只做丝竹盖耳,不曾听见,聚精会神地看台上《闺塾》。唐蜜秋心明如镜,娇俏一笑,便去和萧家兄妹寒暄。萧庭钰便问:“薛小姐呢?”萧庭珂左右看看气道:“假洋鬼子气了人家去了!”正说着,只见对面顾丛桢弯腰向萧庭钧耳边说了句什么,萧庭钧立即站起身,与众近身侍卫一同出了包厢,眨眼间底下的卫戍也去了个干净,想必有要紧事,已从后门去了。   这里程琬之方回头看着唐蜜秋道:“密斯唐,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来的?这会子你是跟着我一起看呢,还是过那边包厢自己看呢?”唐蜜秋再大方,此刻也挂不住,登时面红耳赤,勉强坐了一阵托辞走了。   却说薛樱宁刚从萧庭钧的包厢出来,气塞咽喉,想再回去也是无趣,便顺脚走出戏园来。外头冷风一激,呛得人眼鼻发酸,樱宁缓缓走着,大门前电灯亮如白昼,天上却挂着小小一轮缺月,那孤寒光景,越发凄凉。一群黄包车夫见个衣履鲜洁的小姐走出来,早蜂拥上来抢客,樱宁随便捡了一辆正欲上去,却有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挡到前面,不由抬头一看,却是顾丛桢。   他道:“薛小姐,三少有请。”薛樱宁扭脸道:“我不去。”说着便推开他的手,登上车对车夫说:“走罢!”那车夫看着顾丛桢,哪里敢动,只是干站着。薛樱宁又道:“怎么还不走?”那车夫哈着腰笑着说:“小姐请下来罢,我还要做生意呢。”气得樱宁呼得下来,转身便自己往路上走,顾丛桢忙跟上来,要拦又不好拦,只伸手虚挡着,嘴里叫道:“薛小姐不要意气用事!”   薛樱宁仍只顾快步走,只觉得浑身都发热了,却听见旁边车响,原来是一辆军车,紧跟着自己慢慢开着,扭头一看,车窗里却坐着萧庭钧。她只作没看见,越加快了步伐。车里萧庭钧摇下车窗,半笑不笑道:“我说你胆子大,不想脾气倒更大。”樱宁只是走。萧庭钧又道:“还不上车?”薛樱宁顿住脚,正欲驳回几句,又想起父亲,不敢真恼了他,便道:“你管我上不上车?”那音调却明显软了。顾丛桢便请她坐到萧庭钧身边去。   上了车,樱宁偏过头只顾看街上,萧庭钧也不说话,只闲闲坐着。一时到了施家花园,车一停薛樱宁便自己开车门下去,喊兰嫂来开了门,迳自进去。萧庭钧也进去坐下,兰嫂赶忙沏了茶来。薛樱宁看兰嫂退出去了,萧庭钧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忍不住道:“三少是忙人,怎么尽在这里坐着?丢下什么糖小姐、蜜小姐,不怕明日要去赔罪吗?”   萧庭钧这日开完一个会,原定要看苏玉绮的戏,恰好遇见唐蜜秋缠上来。当着众参谋,石松省统制老唐也在,萧庭钧便卖了一个薄面。戏看到一半,顾丛桢来报告说薛小姐走了,他没多想就跟着出来了。因自是从未如此主动迁就,他已有两分不悦,听了樱宁这话,倒是漫出一点笑意:“你倒吃起醋来。”薛樱宁顿时把脸红胀了,道:“你胡说什么,你是我什么人。”   萧庭钧伸手拉她靠自己坐下,笑道:“那你想是我的什么人么?”薛樱宁不料他问得如此露骨,手挣了一下没挣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萧庭钧看了她一会,缓缓松开了手,道:“我不会勉强人。”薛樱宁一听抬起眼道:“不不,不是。”萧庭钧望住她微笑道:“那是什么?”樱宁低下头,萧庭钧从上面看着,只见她耳轮都红了,头上黑鸦鸦密蓁蓁梳着娟雅的发髻,那发丝如水有着极美的流向,忍不住上去吻了吻。   薛樱宁一颤,忙挣开往旁边挪了挪,低不可闻道:“可该回去了吧。”萧庭钧往沙发上一靠:“回去?那不能,”且微笑道:“我还没喝茶呢。”薛樱宁抬头道:“又胡说,你面前那不是茶?”“什么人倒的,我不喝。”   薛樱宁只得立起身来,去拿茶具,嘴上说:“你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于是就火烹起茶来。手底下边做,边就心念百转,忽喜忽忧。   萧庭钧见她只管拿着茶勺往壶中拨茶叶,不觉已拨了许多,便微笑道:“做我的人,就值当如此发愁?”樱宁一震,勉强一笑,却听萧庭钧又道:“我知道这里头有你父亲的缘故。”这话在樱宁耳边倒如响雷一般,惊得她直直地看他,萧庭钧却上前拿走她手里的茶具,握住柔荑,温言道:“你先不必担心。明日我就送你去见见令尊。”   樱宁一听,又惊又喜,不禁道:“真的?”萧庭钧微笑着点点头:“只是一件,你家里求到徐应钦那,他明里将令尊保出,实则是软禁,戒备森严,似乎还有他意。我先使别人出面带你去见见,若我过于关注,恐怕反生别事。想那徐老头子无非想要在两边和谈后多敲一笔,到时候我自有办法。现在暂且只能如此,你且放心。”樱宁听着,心头突突乱跳,听到后面,才安定下来,垂头轻道:“多谢费心。”   萧庭钧不语,抬手去摸她的头发。以前从未觉得女子的发是这样美,顺着那纹理几乎滑不溜手,细腻润泽,上头别着数枚小小的羊脂玉花苞形押发,当真是云一涡,玉一梭。薛樱宁的脸都要红破了:“你干什么又动手动脚的?不是说喝茶么?”说着,端了一盏茶与他。   萧庭钧见她极力低着头端着茶盏,不由伸手接了道:“好一个举案齐眉,从此可就梁鸿接了孟光案了。”薛樱宁扭头啐道:“又是胡说,我可没那么丑。”说完,也给自己倒了一盏,抿了一口微笑道:“喝完了茶,可该去了吧,我要睡觉了。”萧庭钧也微笑道:“今儿那样的好戏都没有瞧,睡得着吗?”薛樱宁微嘟起唇道:“台上的好戏是没有瞧,台下的好戏可瞧够了呢。”说得萧庭钧喷然笑了:“你怎么是醋汁子拧出来的呢?”薛樱宁便不理他。   正闹着,门轻轻敲了三响,是顾丛桢,走进来俯到萧庭钧耳边说:“人来了。”薛樱宁早走开去,怕是军务,自己不便知道的。却听萧庭钧说:“请进来吧。”   不一时,从院中淡淡月色里款款步入一个人,一身月白旗袍,披着银狐披肩,整个人如玉生辉,盈盈走进前来,福了两福:“三少好,小姐好。”薛樱宁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是那南昆皇后苏玉绮。   薛樱宁知是他专为自己请的,不由道:“何必劳师动众的。”萧庭钧微笑拉过她坐下:“解解你的思乡病。”说着,又对苏玉绮道:“那就有劳苏小姐。”   那苏玉绮妙目一轮,见面前女的纤妍清媚,男的风神俊朗,已是猜中了□□分,便对薛樱宁粲然一笑道:“请小姐点一折吧。”   薛樱宁却知道,未出阁的名伶,身份非比寻常,是一般达官贵眷都要礼让两分的,便微笑道:“已经不敢当了,苏小姐随意吧。”   苏玉绮又一笑,忽得背过身清发口齿唱道: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唱完回过身向薛樱宁笑道:“小姐以为如何?”薛樱宁讶道:“苏小姐不是唱杜丽娘么?怎么唱起末来。”   苏玉绮又向两人福了一福笑道:“这虽非我的本角之戏,却是最适合您二位呢。祝三少俊得江山助,小姐相思不相负。”   这一说,连萧庭钧都笑了,薛樱宁也微笑道:“苏小姐好口齿,端的前途无量。”停停又低声说:“便借你吉言吧。”说罢心中一阵惘然。   苏玉绮点头笑一笑:“那么,我就献丑了。”说罢一起架势,细细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   那苏玉绮只一发声,寒夜便冰消雪解,忽如春风柔至,万花香暖,真令人魂销魄飞。唱罢轻一俯首,萧庭钧便温声问薛樱宁:“可还好吗?”薛樱宁双眸微湿,笑道:“就跟回了家一样。”说罢便起身亲手为苏玉绮端了一盏茶:“多谢苏小姐。”那苏玉绮莞尔一笑:“真不敢当,你要谢的人在那儿呢。”玉指向萧庭钧比一比又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怎能多个外人在场。我这就去了,异日三少抱得美人归,可要记玉绮一个人情。”说罢福了一福,竟自去了。   这里薛樱宁不禁双脸飞红,静静坐在那里,觉得那歌声中的春意如香氛,还在屋内醺然不绝。萧庭钧在灯下看她,她穿着一件半新的雪青闪折枝春梅花样缎子长旗袍,咽下一只水滴碎钻扣针,双肩微溜,腰肢一握,双手规规矩矩交握放在膝上,面如脂玉,双颊却淡霞飞扫,便微笑上前,将自己的手拢在她手上。薛樱宁抬起眼望了他一眼,复又敛睫,那一瞬的一眸春水照人寒,竟使他心里一沉。   樱宁只觉自己被拥入一副温热宽阔的胸怀里,心跳地不能自已,竟是迷然不知身在何处。   软玉温香,盈盈娇小,萧庭钧不禁收紧了双臂,却感到怀中人轻轻挣扎了一下,低不可闻道:“硌。”萧庭钧低头一看,果然她的脸颊压在自己戎装左胸前的军章上,忙松开手,却见她抬起头,对自己盈盈一笑,复又轻轻靠到自己右胸前。萧庭钧心中竟是不禁大喜,不觉紧紧拥住了她。   半晌,两人只听得座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夜静如流,那时光难挽难收。   还是萧庭钧先松开手轻声道:“我还有事未完,你早点休息,明日便有人来接你去看父亲。”薛樱宁微微点一点头,萧庭筠握住她的手半晌,深吸口气转身走了,临到门口又转身道:“早些睡。”樱宁面又一红,“嗯”了一声,望着他去了,半晌,才回房卸妆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雪里已知春信至   第二天天未亮薛樱宁就醒了,想到要见父亲,喜得忙起来洗漱了,故意捡了件柔粉色改良旗袍穿,外头套银狐大衣,露出领子一圈小小玫瑰花蕾,自己梳了在家常梳的发式,别一枚七彩镶宝蝴蝶押发,便坐在床边喜孜孜等天亮。不一时兰嫂起来了,进来伺候梳洗,见她已打扮得喜气洋洋坐在那里,不由道:“嗳呦,哪里设了席面等小姐去坐?也太早了。”薛樱宁抿嘴一笑:“倒不是为做客。”兰嫂便笑道:“那我去把粥端上来。”   樱宁吃了半碗粥,只觉格外的香甜,又自跑到院门口开了门,探出头去看看,太阳还未出来,天地间皆是清淡的鸭蛋青,又跑回去再候着。停了一时,就听见有人敲门,忙拿了手袋出去迎到院子里,只见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礼帽的陌生男人对她微鞠一躬道:“我是检察厅史厅长的秘书王方德,奉命来接小姐。”薛樱宁忙道:“好好,我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走。”那人便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出门上了车。   也不知过了多久,樱宁只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的慢,车窗外头逐渐车少人稀,才停下来。她下车一看,倒有些眼熟似的,举目一望,却看见不远处树林中露出些青灰飞檐,并佛塔尖顶,隐隐闻得梵铃声,原来父亲软禁的地方,就在北禅寺附近!便随着王秘书顺一条不大显眼的小路进去,半晌,只见一半旧的院子,门口三步一岗,站着不少荷枪实弹的兵,心里咚咚跳将起来,只见王秘书径直走到黑色铁门跟前,拿出一张手令给看门的兵看了,那兵便挥挥手,令人将门开了一半,容他们进去。   薛樱宁一踏进院子,只见满地枯草芜杂,一座砖砌平房倒还齐整,只是窗口吊挂下几根枯萎的瓜藤,在北地初日的金光里摇晃着。如此荒凉气象,令樱宁想起在家的时候,鼻子一酸,忙忍住快步推门进去,只见千真万确,父亲就站在窗前正看那朝日冉冉,不由带着哭音喊了声:“爸爸!”那薛舜明回过头,微微一笑,又往她身后看了看,仿佛平常无事一般,慈蔼道:“囡囡这么早就来了?你母亲呢?”   薛樱宁再忍耐不住,扑到父亲怀里痛哭起来。   薛舜明缓缓拍着她的肩膀,直到她歇了眼泪,方道:“你们几时来的北邺?尽尽人事便好,不必太过操劳强求。”薛樱宁直起身扶着父亲向屋内唯一的一把木椅上坐了,含糊答应。薛舜明打量她一番又道:“你母亲呢?我听说你们找了徐应钦,是怀仁他们打点的吧?他也来了么?”怀仁是表姨父的字,当日未出事时,两家是何等的好……樱宁把头一低将错就错道:“是的爸爸。表姨父……表姨父公事走不开,已经回南安去了。妈妈肺病犯了,不能来。”   薛舜明点点头道:“这样的气候,她的肺一定受不住。”说罢携了女儿的手道:“照顾好你母亲。我看,北地不宜久留,你们赶年前就回去罢。你的学业也要紧。我一切都好,无需挂念。”薛樱宁梗着喉头勉强点点头,再看父亲,脸面虽还干净,但消瘦了许多,头发胡子也很长了,身上一件宽荡荡的蓝布棉袍,越发显得行销骨立。环视屋内,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唯有桌上搁着一只粗陶手瓮,还插着一枝风干的野菊。樱宁不由又泪道:“连一本书都没有。”   薛舜明仰头一笑,用手指扣扣脑袋:”傻孩子,真正的读书人不必藏书,都在这儿呢。”薛樱宁低眉思量了一瞬,决然抬起眼恳切道:“爸爸,您再耐烦一阵子。我一定救您出来。到时候,宁儿和您回南边去。”薛舜明却仿佛不曾听见般望着远处,半晌方微笑道:“你听。”   樱宁不由仰头静听,极远又极深沉的,是北禅寺的晨钟传来,一声,一声,仿佛亘古已久。只听父亲又温和道:“生如逆旅。只要心无愧怍,就可随遇而安。你回去告诉母亲,我在这里极好,很清静,你们回了家,要好好过。”薛樱宁把头埋在父亲怀里说:“爸爸出来和我们一起好好过。”   静默了一阵,听得门上响了两声,又有声音道:“薛小姐。”薛樱宁知道是王秘书在催,欲走又舍不得,欲留又恐节外生枝,还是薛舜明先道:“回去吧,记着我告诉你的话。”薛樱宁盯住父亲的脸,眼泪又流将下来,但看他神态自若,似并不自苦,方能忍忍放下一半心点头道:“爸爸那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必操心我们,我们好得很呢。”薛舜明便送她到院子里,还幽默地道:“小姐慢走,请恕老父不能远送了。”说得薛樱宁掉着泪扑哧又笑了,又流下泪来。   出了院门,一位兵立刻将门关上锁了,樱宁打开手袋取出一沓现钞放在他手里道:“有劳了。”又走到站在一边的那个军官模样的人面前道:“长官,承蒙照顾,就是饮食上再丰富些,另外若我父亲还有什么需要的,比如衣服棉被,笔墨纸砚以及书本,还劳烦您再多照看照看。”说罢,将两根金条塞到他手里。那军官假意推辞一下也就收了,难掩喜色又故作矜持道:“这点小事,鄙人还能做主,小姐算求对了人。”樱宁勉强笑道:“宁敲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那便有劳了。”   车又回到施家花园,已近中午,门口却停着两辆军车,俟她走进便下来一位浓眉大眼气质英武的卫戍,却是顾丛桢,只见他走过来笑道:“薛小姐回来了,三少请您吃午饭呢。”薛樱宁正是满腔感激,忙跟着上车去了。   不一时车在街边停了,樱宁出来一看,面前是一座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西式建筑,门楣上写着:巴黎玫瑰。便跟着顾丛桢进去,乘了电梯,上到四层。一出电梯便一阵触鼻花香,穿过暗沉沉点着鎏金烛枝形壁灯、铺着厚厚紫色繁密花纹绒毯的走廊,来到大厅,不禁怔愣了一瞬。   眼前如花海一般,整层大厅的地面、窗台、茶几、餐桌、陈设柜、壁炉上都高高低低澎澎湃湃摆满了花,静谧无声,唯有花开,远处落地窗前,萧庭钧独自坐了一个位子在等她,此刻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薛樱宁望着他。仍然是那一双眼,在那令人心慌意乱的目光里,她不由一步一步穿过芬芳花海,走向他。   萧庭钧微笑替她拉开椅子,樱宁坐下环视周围,全是空运来的法国粉色大马士革玫瑰,娇柔馥郁,怕不有成千上万朵。半晌方道:”真美--也真太糜费了。”萧庭钧不答,只微笑道:”这花称你。”樱宁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低下头去。萧庭钧望着她,静静道:”还喜欢吗?第一次去你那里,你就在插花。”樱宁晕生双脸,微笑道:“你还记得。”   正说着,一行侍者上了开胃菜来。过一时又是第一道、第二道主菜,中间又有雪葩,吃着极费时。樱宁于是笑道:“好吃是好吃,就是要撑坏人了。”说着用叉子指着盘里的蜗牛道:“咱们就这样像它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吃去,下午课也不必上了。”   萧庭筠仰头一笑道:“那就索性逃课罢,我也逃了军务,咱们偷偷上林海雪原骑马去。”说罢为她斟了葡萄酒:“这酒烈,少喝一点,待会冷。”薛樱宁原不会喝酒的,此刻却举了杯子向他认真敬道:“这杯酒,多谢你帮我见了父亲。”萧庭钧也举一举杯子道:“异日你们父女团聚,我再替你庆祝。”樱宁听了,心中似喜似悲,无可对答,不由垂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萧庭钧讶然道:“胆子大,脾气大之外,还有酒量大。”薛樱宁被酒的热流一冲,幽幽叹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罢!”说罢又替萧庭钧和自己倒酒,眼见又饮了两杯。   趁着酒劲,樱宁再举杯道:“将来樱宁若有对不住三少之处,还请三少海涵!”萧庭钧看她已是两靥酡红,桃花烟润,两手擎着水晶杯,越发显得目如春水,发似墨缎,指凝冰玉,由背后的滔滔花海衬着,真不知美人如花还是花似美人,便微笑道:“你醉了。——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属于这里。你穿旗袍,就该在微雨江南。要是穿洋装,则该在法国南部的花海。我不能立刻带你到春天,就弄了这些春天的花衬你。但此刻你真在这里了,我又想带你策马到冰天雪地去。”   话音刚落,樱宁已站了起来,晃了一下扶住台子道:“那便去罢,有什么难?实话告诉你,在南安,我还有两匹马呢,”说罢嫣然一笑,百媚丛生:“你敢和我比试比试么?”萧庭钧眼中如有碎金闪烁,即刻站起来揽过她:“那就去。”   车出东门不远,便是萧庭钧往日骑马的场子,地方开阔,因不许闲杂人等进来,草地上还绵绵覆着层净雪。他们在屋内饮了半盏热茶醒酒,便有马夫牵了两匹马来,一匹是萧庭钧往日骑惯了的,另一匹体型较小而温顺,是预备小姐们来了骑的。薛樱宁一看见先跑了前去,便要认蹬先上那匹大马。马夫忙过来拦,被萧庭钧挥手赶下。   樱宁试了试,因身上的旗袍虽是改良过的式样,下摆还是紧小,十分碍事,一高兴索性解了袍子最下端两枚小玫瑰花蕾的扣子,露出一截着丝袜的莹白小腿来,翩然上去。萧庭钧亦上了那匹马,用戎装大氅严严密密将她圈在怀里。樱宁扭头斜睨道:“你干嘛上我的马?”萧庭钧见她酒意未散,微笑道:“你的马?它可烈得很,我护送你几步罢。”说罢回头对旁边的人说:“别跟着。”说罢两腿一夹,一抖缰绳,那马就直奔出去。   这是北国雪后一个难得的晶日当空、微风缓拂的天气,雪原如一幅画卷展开无遗,远处林海苍翠黝黑,尽是白桦松柏,昆仑岭的雪水分作许多细流,潺潺汇入原边的芙蓉江。萧庭钧带着薛樱宁策马驰骋,只觉得漫天的烦恼一吹尽散,说不尽的舒心畅意。樱宁生在江南,更为如此豪阔的北国风光所折服,像是浑身的枷锁都解开了,一路伸展双臂去迎着太阳。   萧庭钧恐怕冻着她,跑了一会便收慢了脚步,洋洋洒洒踏着,只听薛樱宁在前面道:“嗳,真想唱歌!”他不禁微笑道:“那你就唱。”薛樱宁张了张嘴又闭上,道:“我那些采莲小调,怎能在这里唱?我念一首诗送给三少罢。”说罢念道: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萧庭钧听了拧眉道:“怎么是送别的诗?”薛樱宁笑道:“三少可不是天下谁人不识君?”说完指着远处的苍松翠柏柔声说:“我们去那里好不好?我想看看北方的大树,说不好还有小鹿、小松鼠之类的。”萧庭钧不由笑道:“还有狼呢。待会你紧跟着我。”说罢又策马往林子去。   待到了山脚下一片树林子前,萧庭钧将马系在一棵树上道:“进去看看,不可走远了。”薛樱宁也不顾脚上的皮鞋,抬脚就踩着雪往里跑。恰巧里头真有一只小鹿在啃树皮上的旧藓,抬头一望,惊得回身便跑,樱宁喂了一声追上去,哪里追得着,不觉就走得深了,前后左右都是树木,枯枝上皆凝冻着一寸高的雪,遍地洁白,静寂无声,天地间唯有自己的呼吸和山泉的潺湲,还有偶尔雪压折细枝的轻轻一“喀”。山间清流上亦半覆冰雪,日光遍洒处,真正琉璃世界,灿然生辉。   樱宁仰起头,深深呼吸那凛冽的空气,心道怪不得古人说“澡雪精神”!   萧庭钧见她跑进林子去,忙就跟上来,半晌不曾找到,直到穿过一小片白桦向南一绕,蓦然看见她昂着头展着双臂,微阖着眼站在冰天雪地里。世界是白的,唯有那一张小脸粉红,以及如漆发上一只彩蝶振翅欲飞,整个人如精灵仙子一般,竟看得他一怔。薛樱宁发现他忙就垂下手臂,理理衣袖走过来,到面前顿住脚,羞涩一笑道:“别笑话我--我原没见过这么美的雪。”萧庭钧双手笼住她的双颊,看住那郁青的眉,熠熠的星眸,酒意未尽格外嫣红的嘴唇,心道,我亦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忽用力吻了上去。   薛樱宁像被烫到一样猛挣了一下也就不动了,皮肤是冰的,里头的酒意是炙热的,天地洁白,人身体里是火红的,那火红一直烧到四肢百骸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她。薛樱宁喘息方定,抬起璀璨双眸,两颊如火,微笑轻柔道:“萧庭钧。”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萧庭钧望着她,她又提高声音道:“萧庭钧。”见他那样望着她,忽又调皮起来,扭头对着山林大喊道:“萧庭钧!萧庭钧!”顿时山里起了回声,“庭钧,庭钧——”萧庭钧不语,只是猛然用手扳过她的下巴使她面对回自己,再次吻到那如花笑靥上来。   冬日天短,暮色绯红,逐一涂抹到林梢雪地上,林中纤毫毕现,雪面飞虹,一切拖着细长的影子,一面金红的落日如鼓,缓缓挂在林间。樱宁靠在萧庭钧怀里,由他用军氅拥着自己,轻道:“这比诗比画还美。”顿一顿又轻道:“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萧庭钧紧一紧双臂道:“你喜欢,我们改日闲了再来。”樱宁静静不语,良久方道:“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与安排金屋宿   此后薛樱宁对与萧家三少的来往,行走不避,两人时常同去听戏、看电影、吃饭,不消俩月,北邺城社交界十停有九停人知道三少有了固定的女朋友,小报更是沸腾,有胆大的更将二人的照片都登了出去。   这日萧庭钧与她吃过饭,送她回来,车过家门而不入,樱宁不由笑道:“快放我下去。”萧庭钧笑而不语,又绕了半条巷子方停下来,便引她从大门进去。   原来这是施家花园的主门,进门如南方大家一般,先是极美的一座影壁,中间挖空的雕镂木窗后,几竿翠竹掩映一面湖水。樱宁随他右折,由紫藤游廊过去,进第一个月洞门,从花架底下穿过进到小楼内,便有一个脸面甜净的丫头迎上来福一福道:“小姐回来了。”便去上茶。   薛樱宁疑惑地望着萧庭钧,只见他微笑道:“施家祖上曾在南边做官,想必合你的意思。”樱宁四处一看,粉壁新涂,家具亦是新的,知是专为自己设的了,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门响了两声,是顾丛桢,看着她欲言又止,似有要紧的军务,樱宁忙对萧庭钧道:“你有事先去吧。”萧庭钧点点头,站起来抚一抚她的柔发,方道:“那你先自己逛着,里头还大得很,有什么想要的告诉下人。”说罢便与侍从去了。   薛樱宁静静坐了一会,便起身往外头走去。才刚那个丫鬟忙赶上来道:“小姐,我是玉蝉,三少吩咐,叫陪您往里面逛去。都收拾好了,您愿意住哪个院子,就住哪个院子。”薛樱宁这才发现她带着南方口音,轻轻道:“你也是南边人么?玉蝉……玉蝉,谁给你取得这个名字?”那丫鬟抿嘴一笑道:“我好大造化,听管家嬷嬷说,是三少亲自取得呢。”薛樱宁点点头,又道:“今日我还有事,你先送我出去罢。”玉蝉只得送她自大门出去。   晚间萧庭钧公事了了,又往薛樱宁处来。只见她正坐在窗下看书,便笑道:“又这样用功。”一手接了兰嫂递上的茶盏,一边又道:“决定了住哪个院子没有?”薛樱宁放下书望着他轻道:“这里就很好,何必搬呢?”萧庭钧微笑道:“这里太浅小了,又少人伺候,太委屈你。”薛樱宁听了,缓缓站起来道:“我不觉得委屈。”萧庭钧便问:“怎么?你不喜欢那种园子么?到了春天,我也叫人给你窗前辟一湾清水,种上玉蝉花,和你家里一样。”   樱宁心里一沉,垂头绞着玉一样白皙到微透明的手指,半晌道:“何必费那样大的事?那时候,我也许已经回南了呢。”说罢心里一阵莫名的空虚。待回过神,方觉得屋里极静,抬头一看,只见萧庭钧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半晌紧紧抿着的唇角忽一扬,“回南?”   樱宁被他看得惴惴然,勉强笑道:“难道我在北边过一辈子不成?等父亲的事了了,我自然要跟回去的。”萧庭钧看着她静静道:“你从我这里,愿来便来,想走便走?”樱宁垂头嗫嚅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难道你邀我去那园里住一辈子不成?那不是成了金屋——”说到这忙打住,萧庭钧却接道:“金屋藏娇,又怎么样?”   薛樱宁不由一呆,只见萧庭钧闲闲走到她身边,捡起她方才看得书随手一翻,道:“选个日子叫丛桢替你搬家。”薛樱宁不禁把脸急红了:“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说罢,却见他翻自己的书,露出一页有字的花笺来。樱宁只道是自己无聊时涂抹的两句闲情,忙伸手抢道:“不许看!”萧庭钧却看到那花笺上极秀媚的笔迹写着几句诗词,有“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的句子,不禁微微一笑,顺手将那纸抽出举高点,樱宁踮起脚急着去够,他手一扬,她往前一扑没刹住,恰好跌进他怀里。萧庭钧笑搂住她,却一眼瞥见眼前花笺正面清清楚楚写着“表哥”二字。   樱宁只觉他拥住自己的手臂缓缓松了,忙挣开一把抢回花笺道:“一来再不肯规规矩矩坐着,总是混翻混看的。”回头看萧庭钧时,那笑还在脸上未退,两眼却冰冷锐利,殊无一点笑意,不由一滞,低头看那笺,也看到那两个字。忙再看向他,只见他望着那花笺平平道:“你心心念念要回南,是为了这?”抬头又道:“还是你接近我,根本只为了救你父亲?”   薛樱宁手一松,那花笺如一片落叶飘到了地上,心咚咚跳着,嗓子发干:“你误会了。”萧庭钧只看着她,樱宁竟觉得额上发出汗来,“你知道,当初在南玥,我并不是去找你的。”萧庭钧这才点点头道:“嗯,是我接近你。”然后又道:“所以惊散了鸳鸯?”薛樱宁忙道:“不是!”说罢低头想想,扬起脸道:“我与表哥,的确曾有两家大人的默许之约。但从家中遭变,约定便早风流云散了。”她见萧庭钧仍面沉如水,锐利地望着自己,索性又道:“世事如冰炭,富贵若浮云,樱宁已领教了。三少虽然对我……但别说家父如今身陷囹圄,即便是薛家当日,樱宁也不敢高攀。只是随缘而已。既然由它花开花谢,三少又何必过逾?”说罢,弯腰拾起地上的花笺,轻轻放回原处。   屋里静了一静,忽听萧庭钧扬声叫道:“顾丛桢!”顾丛桢原在屋外守着,一听忙推开门进来道:“到!”萧庭钧便道:“明天着几个人来给薛小姐搬家。”顾丛桢立即肃立:“是!”萧庭钧又道:“备车。”顾丛桢应着便立刻出去,萧庭钧也跟着举步欲行。   薛樱宁怔了一瞬,急忙跑到他面前拦住道:“我不搬。我又不是个物件,怎能由着你搬来搬去?”萧庭钧冷冷道:“既是我的人,怎能不住我的屋?”说完便走,薛樱宁忙拽住他的袖子,“我不能去——那成何体统?”萧庭钧顺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捏住她下巴看到她眼睛里:“明天。”   薛樱宁扶着门框看他去了,顿了顿脚,也回身转到房里。第二天清早,顾丛桢果然带着四名随从和四位女仆前来,其中便有那小丫头玉蝉。薛樱宁还在卧室,兰嫂敲敲门,见无人应便推门进去,只见樱宁已洗漱好了,端坐在妆台前。见她进来,也不回头,只道:“你过来替我梳头。我快迟到了。”   兰嫂依言过去,一边用牙梳梳着丝发,一边微笑道:“那小姐走了我再收拾衣服箱子,免得乱糟糟的看着心烦。”薛樱宁一手护住鬓发猛然回头道:“收拾什么收拾?谁准你了?”兰嫂依然微笑着道:“小姐的人情打点得好,昨儿晚膳薛老爷用得是冬笋腊肉丁,清炒龙须菜,鸡丝拌金针,米粥一碗,还又添了半碗。”薛樱宁闻言惊得猛然站起来,头发拉痛了都不觉得,颤声道:“你们想干什么!?”兰嫂忙松了手,继续笑道:“瞧小姐说的,我一个底下人,能干什么?只是夫人说,小姐是孝女,让我小心跟紧伺候着。比方说这一次,小姐去不去,可都别撇下了我。”   樱宁极力稳一稳,坐下道:“我不去。也不会谴你走。你放心罢。”兰嫂又一笑道:“小姐是聪明人,何必跟三少分驰呢?事情早一点定下来,薛老爷早一点回南去,岂不是好?”薛樱宁气得指甲抠进掌心里,涨红了脸道:“我说了不去。”兰嫂又举起牙梳一下一下缓缓梳起头发,轻道:“小姐是孝女。”   薛樱宁忍忍用手挡住梳子道:”你下去吧。”兰嫂放下梳子,笑一笑转身自去了。樱宁自己梳了辫子,取了书包,早饭也不吃便往学校去,一到前厅便见乌鸦鸦站了一地人,只做没看见自走了。   一早晨也不知上了些什么书,萧庭珂见她神思不属的,中午便拉了她去附近的公园咖啡厅吃饭。等菜时,萧庭珂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道:“我听说三哥给你置了房子……?”薛樱宁猛一抬头,复又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萧庭珂便一擂桌子道:“这算什么!难道新时期的女性,还有给人玩弄的道理么!樱宁你放心,我管定了这事。”薛樱宁忙道:“你别乱来。”   萧庭珂昂起头道:“你以为我没这个本事么?”想想三哥那张脸,似乎的确自己没有那个本事,眼珠一转又道:“自有人有这个本事呢。”薛樱宁勉强笑说:“你不懂的。很复杂——总之,你别乱来就是了。”萧庭珂挑了眉道:“我不懂?无非是你爱他,又不愿意这么草率,是也不是?”说的樱宁一怔,摇摇头道:“更胡说了。”   萧庭珂便扬声道:“三哥既喜欢你,就该亲自去南边,拜访了你的父母,举行新式婚礼,把你娶到我家来。怎么能金屋藏娇呢!?”薛樱宁笑了一声,轻轻道:“便抬举,我也不敢高攀。我是要回南边去的。”萧庭珂忙隔桌子握了她的手道:“什么高攀?我那三哥,除了会拿枪,就是芙蓉江边一大块冰雕罢了,有什么好?你配他,绰绰有余了。”樱宁沉默一下道:“别这样说。我……我有很不好的地方。”庭珂忙撼一撼她的手道:“胡说。别说他身边什么唐小姐蜜小姐,就加上程琬之,都比不上你。”说罢站起来道:“我去打个电话。”   不一时萧庭珂笑嘻嘻回来,西崽也端了菜上来,樱宁便不肯再提方才的话。等到了下午一放学,刚收拾好书,面前便冒出一只手来将自己的手一把攥住,其主人在那笑道:“今儿要跟我走。”薛樱宁蹙着眉哭笑不得:“你又要出什么西洋景?别是又像上回一样,去教堂看漂亮神父吧,我可不去啦!”边说,也只得跟着走了。   一到学校门口,便见萧家的车在路边等着,萧庭珂拉了车门做个绅士的“请”姿,樱宁想到回去也是心烦,就弯腰进了车里。刚坐定,前头挡板降下来,司机回头一笑,不是别人,却是萧庭钰。薛樱宁便微笑道:“二少好。”萧庭珂不等坐定就敲玻璃道:“司机,开车开车!”萧庭钰笑对樱宁点点头,便发动了车子。   车子开了一阵,却到了接近大帅府的街上。樱宁疑道:“这是上哪儿呢?”萧庭钰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对妹妹道:“你又闹什么呢。”萧庭珂拍拍她的手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只跟着我就对了。”薛樱宁一听,立刻急道:“你真胡闹,快放我下去。”   萧庭钰一听,果真缓缓将车靠边停了。萧庭珂见状急道:“二哥!你还不知道么,三哥在外头买了房子,要唱一出金屋藏娇呢!我把樱宁带去给母亲瞧一瞧,让母亲给做主。我有错吗?”萧庭钰听得一怔,考虑了一下对樱宁认真道:“老三这样,自然是不合适的。他虽执拗,但母亲的话,他总要听两句。薛小姐若果真为难,我也愿意帮着劝劝。”薛樱宁面色大变,冷然道:“我一个小辈,平白无故,何必见萧夫人。”说罢便要自己开车门下车。   萧庭钰见她忽然如此冷淡坚决,忙道:“那我送薛小姐回去。”又对萧庭珂道:“你不要勉强了,要帮忙,何必非薛小姐在场?那不是很尴尬吗?”说罢便掉头送薛樱宁回住处。   待送了樱宁,兄妹两个商议着,便回大帅府来。一到主楼前,却见萧庭钧的侍从室主任顾丛桢守在外头,萧庭钰便上前问道:“这会子老三在里面么?”顾丛桢忙行了个礼回道:“二少好。大帅和三少以及两位统制、几位参谋,都在后头开会呢。”萧庭钰便问:“出了什么事吗?”顾丛桢皱眉道:“石松那边又是不好呢。”萧庭钰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待会开完会了,麻烦你让三少到西边花厅来一下,就说我和母亲有事找他。”   萧庭钰带着萧庭珂先往西花厅去,这小花厅是萧夫人读书休憩的地方,两人一进去果然见萧夫人穿着一身黑米珠镶滚的暗紫色丝绒旗袍靠在贵妃榻上,戴着一副吊着极细金链子的玳瑁眼镜看报。萧庭珂便上前也歪在那榻上,把脸凑过去道:“出大事了,母亲也不管管!”萧夫人往一边挪了挪,把报纸翻了一面道:“石松的事有你父亲在管,我管什么。”萧庭珂直起头道:“什么石松?我才不理什么石松松石,我同学要给三哥关起来了,你说你管不管?”萧庭钰在一边解释道:“母亲,三弟在外面买了一处房子给一位薛小姐住,人家还在上学,未免有仗势强人之嫌,于三弟名誉也有碍。”   萧夫人“哦”了一声,却见丫头紫菱带了一个人进来,笑道:“太太,二少爷、四小姐,三少爷来了。”只见萧庭钧一身戎装,面容整肃地大步跨进来,对兄妹略点点头,就冲萧夫人道:“什么事?”萧夫人摘了眼镜,“也没什么事,你二哥小妹关心你,说你弄了个人在外头。”萧庭钧一听便道:“我的事你不必过问。”   萧庭珂急道:“樱宁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么问不得?我要和你论理。”萧庭钰见她满嘴里开始冒些“尊重”、 “女权”、 “自由”、 “平等”的字眼,萧庭钧本来是要走,此刻倒好整以暇地捡了个沙发坐下听起来,嘴角露出点笑,倒像是听说书放松来的,忍不住道:“三弟,母亲妹妹都是关心你。现在时代不同了,那些旧事,还是不做得好。”   萧庭钧一听冷笑道:“这份关心,二哥自己留着吧。那沈泠秋为何十万火急嫁了人?”萧庭钰顿时脸色发白,半晌轻道:“我尊重泠秋的选择。”萧庭钧看着萧夫人半笑不笑:“她的选择倒好了。”   萧庭钰暗暗握紧双拳,骨节发白,头渐渐垂了下去。   萧夫人理一理手中的报纸,微笑说:“不管怎样,娶妾现在成笑话了。或者你带来,给我和你父亲看看。”萧庭钧也微笑道:“怎么成笑话?雁归山、江滨道,不都有父亲的小公馆吗?什么大事。”   原来萧夫人向来无甚雅量,因而萧大帅的女人皆在外面,不但近不得帅府大门,逢年过节亦不敢来访。萧家明面上无论何时都是文明家庭,“小公馆”三个字,等闲从无人提。此刻萧庭钧闲闲道出来,她当下面上不由有些变色,却仍微笑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我就不管了。”   还不待萧庭珂发急,萧庭钧又已先笑道:“母亲,”他重重说了这两个字,“有空,您不如多想想怎么把牟家那批军费分些过来,好把东岸两省的事更拿紧些。我呢,真不敢劳您费心。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说罢立起身,微微一笑,转身去了。   这里萧庭珂看自己的母亲,白皙的太阳穴那里一条青血管似在轻轻掣动,忙抱着她道:“二哥一向是吃了枪药一样的,您别和他生气。”萧夫人松下来微微一笑道:“自己孩子,生什么气。”说罢望着她又道:“姓薛那孩子,我看倒不错。”萧庭珂喜得一下立起身子握住她母亲的手道:“母亲和我想的一样!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呀!她真是又美丽,又温柔,又担待人的,才学还好。不如母亲做主,说她给我当三嫂罢。”萧夫人微笑道:“我挑个时候跟你父亲说。只是,你就别混插手了。”萧庭珂点点头,又皱眉道:“可是现在……”萧夫人打断道:“你不相信我么?”萧庭珂想想,笑道:“母亲都说了,那就稳了,我得赶快告诉她去,免得她愁眉不展的。”说罢站起身一溜烟跑去了。   刚走到外头大厅门口,却迎头碰见程琬之身披墨狐披风,头戴酒红色贝蕾帽,嘴角噙着笑意,昂头挺胸仪态万方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四个丫鬟,一人手里托着个紫色丝绒珠宝盒子,一人抱着一卷正红色撒西番莲印度绸,剩下两人捧着奉天百货的大纸盒。萧庭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慈禧出巡呀。”   程琬之拿眼斜斜将她一瞥,却未和她计较,复望着前面楼梯直管走。萧庭珂原本要去小书房里打电话,这时却改了主意,拿了沙发旁的电话拨过去,不待拨通便大声道:“樱宁是我!你别愁了,我母亲说了,择日就把你和三哥的事告诉给父亲。”然后咯咯一笑,又道:“我是不是该先叫你一声三嫂呢?”   说罢伸出头往楼上一探,果见那程琬之高贵的背影顿了顿,仍端正上楼去了,只是肩颈的线条却明显有些僵硬,便撇嘴调皮地一笑。   却说程琬之清清楚楚听了萧庭珂一个“三嫂”在那里,又听见说“告诉父亲”,心里一惊,强装没听见从二楼露台下到后头花园,回了自己房间。   伺候的丫鬟见她进来忙奉了新沏的茉莉香片来,轻叫了声“小姐”。见她没应,便又叫了声。程琬之一惊方回过神来,便怒喝一声:“出去!”那丫鬟吓了一跳,忙搁下茶盅低头退出。   程琬之恍惚去端茶,眼睛不知看着何处,一伸手不妨就将盅子碰倒了,滚热的茶汤泼到手指上,烫得她一缩,剩下的淋淋漓漓顺着茶几流下来。她朝烫红了手指吹了吹气,缓缓拿起那只精致玲珑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花绘的瓷壁轻薄如玉,忽被她一扬手,便在凿花地板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这时电话格铃铃响起来,她站起来绕过一地的彩纹碎片接起电话。   原来萧家为表尊重,请她住了专接待贵宾的一个院子,里头的电话也另是一线,意思尊重隐私。这个电话却是她的大姐打来的,开口便道:“Crystal吗?你还在萧府上吗?”   程琬之强打起精神道:“大姐,是我。你不是昨儿才来过电话么,我很好。”   那边迟疑了一下道:“你真不知道么?今儿连我都听说,萧三公子交了个新女朋友,我原以为是你,谁知竟不是。”   程琬之装作不在意道:“什么女朋友?不过是个普通女学生罢了。”   那边道:“以往他与什么坤伶影星传出花边新闻都不要紧,但如今你人在北邺,南安社交圈里谁不知道?这以后就不好看相了。姐姐问你一句,你和他究竟怎么样?”半晌,听电话里没有回音,那边又叹道:“你也太痴心了,究竟不过数面之缘,何至于……”   程琬之马上打断道:“人与人相交,本就不在见面的多少。我知道我们是合适的,就像姐姐姐夫一样。而且,我爱上他了。我知道。这个,你是不懂得的。姐姐从来就没有爱过。”   方才她的车回来,恰好遇见萧庭钧的车出去。当和他隔着车窗擦肩而过时,她觉得浑身的触角都展开了,那一瞬间变得极长,长的可以精细地临摹他干净的鬓脚,他的眉,他的鼻梁的侧影,他唇上的棱角。   那是无一不可爱的。   他身上少年英雄的魄力,甚至他对她的那份冷淡客气,都让她骄傲。程二小姐啊!世家子弟,哪个不趋之若鹜。也许细究起来,他与那些重权在握的世家子弟也没太大不同。但他最大的不同,在他引起了她不可理喻的热情。   那边似乎按捺了一晌,究竟忍不住又道:“我也许是没有爱过,但我知道我爱你,爱程家!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掂量:据长辈说,萧庭钧……不是嫡出。”   程琬之正出神,一听这话立刻道:“胡说。萧家的姨太太都无所出,连大门都不许进。”   那边停了停压低声音道:“比这更糟糕。说他是私生子。”   程琬之皱眉道:“这更无稽了。怎么可能?”   姐姐平淡道:“大家子的事,有什么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或者是谣言而传了出去,对你那位爱人可是大大的不妙。萧夫人,论理我们该尊声姑母的,可非等闲之辈,一定会做些动作。社会上,也会对三公子将来的前途有所妨碍。父亲的意思,只要是姓萧,都可做成龙快婿。二公子不是和你更熟吗?我看他对你倒是很客气。你……”   程琬之立刻将脚一跺道:“我对他没有一点意思!你们别想摆弄我!”   那边只得笑道:“是是是,全天下还有敢摆弄你的吗?你将是江北的皇后呀。你选了谁,我们程家就全力支持谁。这个道理,三公子也该明白。”   程琬之不悦道:“我程琬之找爱人还需要程家的光环吗?”   只听那边静了静又道:“不管怎样,你若一心是他,就快把这个绯闻解决掉。否则父亲面上,终究不好看。”   程琬之不耐烦道:“我知道了。”说罢,预备挂电话,忽又想起什么,复道:“姐姐,我这次来,听说萧老爷子为了什么军费和我们家闹的有些不愉快,是不是啊?”   那边咯咯笑道:“你怕影响了你和三公子的感情么?那会你在美国,怨不得你不知道,那笔钱现在我们拿着在英美投资,一日是一日的收益呢。打仗最是费钱,萧家军虽不等米下锅,可也不想错过这笔横财去。这笔钱怎么给,什么时候给,给多少,全在我们手里。不然,你怎么在萧家当座上宾呢?”   正说着,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程琬之忙挂了电话,喊声进来,却是紫菱笑容可掬地打开门道:“小姐,夫人请您用饭呢。今儿的晚餐不是家里的厨子做的,怕您吃腻了,叫了梅花弄堂。”程琬之见是萧夫人的贴身丫鬟,别有几分体面的,便点点头道:“有心了。你先去,我就来。”   程琬之叫自己的丫鬟来替她换了身衣裳,便款款往餐厅来。萧夫人和庭珂、庭钰已经到了,紫菱一见她便轻轻走到一边叫厨房上菜。   这梅花弄堂是一家专做南菜的馆子,食不厌精,特色是样样菜都有花相衬。程琬之坐下便笑对萧夫人道:“姑母,大帅今儿又有应酬?又不得消停吃饭了。”萧夫人扶起筷子亲自替她拣菜放到盘中,笑道:“他不耐烦吃南菜,自己在后头吃,说这些罗嗦,还不如一碗汤面。咱们乐咱们的。你尝尝这个,叫做碧玉花。”   程琬之看自己盘中,碧绿的腌制莴笋盘成小小一枚窝子,中心一朵云南茉莉,尝了一口道:“果然很爽口。”萧夫人笑道:“这个配粥。”又对萧庭钰道:“你和琬之坐得近,替我照顾她。”程琬之笑道:“姑母、二哥不必客气。”萧庭珂伸筷子夹了一块胭脂鹅脯看着它道:“没人照顾咱们,咱们自己吃罢。”萧庭钰笑道:“你吃饭还要人照顾吗?”萧庭珂便取了鹅脯边一朵玫瑰花苞丢他。   正闹着,程琬之舀了一勺山药粥道:“那三哥也和大帅一样,不耐烦吃南菜吗?”萧庭珂嘴快道:“我三哥可不,他最是粗中有细,南边的东西,昆曲、书画、饮食,他无不懂的。”萧夫人微笑道:“你三哥哪有在家的功夫?陪新女朋友去了罢。你没瞧今儿他为了那薛小姐,老鹰护雏一般,和母亲怎样说话来。将来薛小姐进了门,眼内还有我这婆婆吗?”   萧庭珂忙道:“不会不会,樱宁极有礼的。”萧夫人笑道:“我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咱们文明家庭,自由恋爱,我不管。比如你,要是有了男朋友,尽可以和你三哥一样说出来。”萧庭珂脸红道:“我哪有?母亲怎么说起我来。”萧庭钰不语,程琬之勉强一笑道:“自由恋爱也顶好是门当户对,倒不为阶级观念,而是两人身份差别太大,生活也难以相谐。”萧夫人笑道:“琬之年纪大不了你多少,思想却成熟得多,很合我的意思。庭珂要多和她学习。庭钰,这才叫大家闺秀,你这次回来好好陪陪她,将来找萧家长媳,也好有个模范。”程琬之一怔,心内狐疑乱拟,面上只道:“姑母说笑了。”   一时饭毕,萧夫人吩咐庭钰带着两位妹妹去看电影,自己便往后头萧帅的书楼来。萧帅已用过饭,此时正坐在沙发里抽雪茄。见萧夫人进来便道:“程家姑娘呢?”萧夫人道:“和庭钰出去了。”萧帅哼了一声,萧夫人款步走到他对面,用涂了桑子红蔻丹的珠圆玉润的指尖划着墙上挂着的巨幅中华版图道:“我这位表侄女在家深得宠爱,她的嫁妆,是程庸江半副身家,和内阁一半势力呢。”萧帅沉吟下道:“听说她在美国时就对庭钧……”萧夫人猛回过身打断他道:“萧北山!庭钰才是你嫡长子。”   萧北山当日不过是一介武夫,出身下流,凭着一身胆气混到个参谋长。他有今日,除了时势造英雄,和岳家栽培颇有关系。如今岳家虽不比往日,可其旁支程庸江却更见炙手可热,人称牟家政府程家财,因而对这个夫人仍是迁就三分。当下便哈哈一笑道:“你又急了。难道我不知道吗?只是庭钰他拿不住枪,我逼着他下部队观战,他直接来个跑他娘,我有什么办法?!”   萧夫人微微一笑道:“他不是亲眼看你干的那些浑事,也不会这样。你那老三和你是一路,我不能不替庭钰留条后路,保他一世平安。”   萧帅脸一沉道:“庭钰是他亲哥哥,他能把他怎样?”萧夫人冷笑道:“就是亲妹妹亲弟弟才要防呢。”萧帅刷得将手里的雪茄一掷,恰仍在茶几上又弹到地毯上,霎时就将那波斯羊羔毛织毯繁复华丽的花纹烧黑了一小块,萧夫人淡淡瞄了一眼不语,萧帅耐了耐又道:“你捏咕着东边姓刘的和姓白的,再笼络一个程庸江,是要带着你儿子和我划芙蓉江而治么?”萧夫人看住他的眼睛道:“我再说一遍,庭钰才是你的嫡子。他的土,才是你的土。我倒劝你看着点你的心头肉,小心农夫怀蛇,被自己的亲私生子儿给咬了。”   萧帅“刷”站起来道:“滚!”萧夫人款款走近他抚抚他的胸道:“气大伤身。”说罢回身翩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窗几数枝静逾好   薛樱宁回到施家花园的巷口,路灯已经亮了。原来她下了萧家的车后又转出去,随步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黑了,一抬头已隐隐看得见北门。出了这门,再有数里路,就是父亲被软禁之处。   行人匆匆,暖黄灯色里小吃店放出一阵阵热腾腾的蒸汽,仿佛人人各得其所。别人的地方,别人的生活。   樱宁漫无目的地踟蹰良久,一个花白头发戴着破毡帽子的黄包车夫拉着车兜过来叫道:“小姐!快要下雪啦!要车么?这会子不要,待会上了冻,人可就受不了啦!”薛樱宁看着他破帽沿下飞出的白发,不由点了点头。车夫见她不谈价钱,乐得一路拼命拉了飞快。   刚一下车,就见巷口探出一个小脑袋。还没看清楚,那人已飞快跑出来笑道:“小姐回来啦!”却是玉蝉。   薛樱宁见她脸蛋鼻尖冻得通红,不由道:“谁叫你等在这的?”玉蝉笑嘻嘻地道:“我爹呗,就是以后给小姐管门房的。”说着紧紧搀着她,一路往施家花园主门来。远远只见一个长随在半开的门首候着,玉蝉指着道:“这就是我爹。”待走进,那人面色微黑,双目明亮,像是行伍出身,向她垂手鞠一躬道:“小姐回来了。叫我老郭就成。”薛樱宁点点头,跨进大门。   一路皆有仿古灯盏,映得园林影影绰绰,到了昨日那个院门前,玉蝉却不进去,继续搀着她往前走。不一时到了一道垂柳夹植的小路前,尽头可见一两层的小楼,背后三围环水,灯火通明,玉蝉笑道:“小姐里头请。”   薛樱宁拾阶上去,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女佣和兰嫂都笑迎前来道:“可急坏我们了,小姐再不回来,我们可要直接向三少请罪去了!”兰嫂捧了一盏茶来笑道:“小姐快瞧瞧,这屋子,神仙也住得了!”那中年女佣笑赶上来替她脱大衣裳:“我姓吴,名字见不得人,小姐就叫我吴妈罢。您乏了,楼上歇歇。”   她们越是客气恭敬,樱宁内心越是困窘。环视四周,这儿竟颇像自己家在苏杭的一处屋子,陈设得雅致娇艳,一多半是南边货。她一言不发地随吴妈上楼,听她一一介绍书房、琴房、小会客厅、卧室。   推开卧室门,只觉暖香扑人,里头也和南边一样,向水窗上一卷湘妃竹帘,虽无蚊虫却设着半透明撒花真丝帐子,底下一张铜床,床头柜上插着瓶花,是玉露宫粉梅。   兰嫂上来笑道:“我就住在跟前儿,小姐夜里渴了要人,吱一声儿我就来。”薛樱宁看着那花不作声。吴妈便立刻笑道:“嗐,兰嫂下去陪着我罢,让玉蝉在这里,别看她小,可机灵呢。”   薛樱宁忙拦道:“不!”吴妈拿眼看着她。薛樱宁复道:“就让她在这罢。”想想又道:“这园子太大,夜里怪害怕的,玉蝉也在这里罢。”吴妈忙笑答应道:“哎!”   兰嫂和玉蝉服侍梳洗了,樱宁躺在床上,望那丝帐的顶端,床垫极软极厚,人都要陷进去似的。园子深了离街远,端的寂静无闻。樱宁翻来覆去,听那窗外簌簌下起雪珠来,窗玻璃外的夜色中透着一种光白,帘幕侵寒,好容易朦胧睡了,却被轻轻一声“喀”惊醒了过来,仿佛是什么树枝被雪压断了。   她索性揭开锦被起来,在窗前望了一回。转身摸摸圆几上的茶壶,冰冷的,看钟已经半夜两点了。正踌躇要不要唤人,却听吱呀一声,是玉蝉轻手轻脚推门走进来道:“小姐醒了,要喝水罢?”过来捻了台灯,旋即捧了一盏热茶来,又替樱宁把晨褛披上。   樱宁捧茶暖着手道:“你怎么还没睡?”玉蝉笑嘻嘻道:“我在隔壁起来解手,听见小姐房里响,就进来了。你是不是忽然住了生屋子,害怕呀?”樱宁忍不住笑道:“你这小东西,谁说我害怕了?”玉蝉便拿了自己的被子往窗下的杨妃榻上一放道:“小姐睡罢,我在这儿陪着您。”樱宁便道:“那儿太窄,睡不好的,何况窗子底下溜风更冷,你回去吧。”玉蝉却已经把脖子以下捂得紧紧的,笑道:“实话告诉您,这儿比我的床软和多了,我不要走了。”说着打个呵欠,有些睡眼朦胧起来。樱宁想想,拿了一条毛毯给她覆在身上,玉蝉睁开眼不好意思地一笑,要说什么却敌不过睡意,又迷糊了。樱宁便捻灭台灯躺下,黑暗里听得玉蝉轻轻的鼻息,竟很快也睡沉了。   第二天一睁眼,天光大亮,樱宁以为晴了,走到窗跟前一看,却是一片银白,外头湖面上结了冰,也薄薄覆了一层雪,四围不知什么树暗沉沉的,一句词恍惚忆起,“千树压、西湖寒碧”。   天上仍搓绵扯絮,没有停的意思。樱宁披上大衣服顺脚走出去,走廊上空无一人,下楼却见老郭爬在梯子上正往门梁上挂什么,玉蝉、兰嫂、吴妈在底下仰头瞧着,七嘴八舌说着“偏了偏了”, “小心点儿”,樱宁便也走过去一瞧,老郭手里拿着一面镜子正往上挂。   兰嫂先回头看见她,忙道:“小姐起了!我去端水。”樱宁向吴妈道:“这是做什么?”吴妈笑道:“这是您南边儿的法子,往新房门梁上贴面镜子,脏东西不侵。”玉蝉过来扯着樱宁道:“这样小姐晚上就睡得稳啦!”樱宁仔细往那镜子上一瞧,只见是一面红色洋铁皮包边的水银镜子,镜面绘着大朵绿叶紫牡丹。不禁皱眉道:“这样子不挂也就罢了。”   “那就换一面挂吧。”   大家抬头一看,竟是三少,忙得延进来奉茶。萧庭钧且不接茶,对跟着的顾丛桢说:“你去宝光斋取一面好镜子来。”顾丛桢忙应了去了。萧庭钧回头一看,人都在,独不见了薛樱宁,兰嫂笑道:“小姐怕是嫌冷,上楼去了。”萧庭钧顿一顿,便抬脚上楼去。玉蝉笑对兰嫂说:“那我去给小姐端水洗脸罢。”兰嫂笑道:“痴丫头,好没眼色,安生给我守着热水去罢。”   萧庭钧一推门,只见薛樱宁披着件半新的藕荷色晨褛在床沿上坐着发呆,一见他便立刻站起来道:“请你出去。”见他还往内走,便理好衣带急道:“你下去等罢,我就来。”萧庭钧见她散着一头头发,白净的脸上脂粉未施,及踝的晨褛底下光着雪玉一般的双足,踩在一双浅口绣花软缎拖鞋里,忙道:“你快穿起衣服,今天很冷。”说罢回身便走,又停下背着身子道:“我真是把你惯坏了。见我不是不理,就是大呼小叫起来。”   薛樱宁忽然尖锐道:“不然怎样?要么,萧三公子赏个脸,从此放了我父亲,让我们回南去吧!”萧庭钧回身一看,薛樱宁已一把把晨褛扯在地下,抬手便解白绸中衣咽下的扣子,那眼泪珠子扑簌簌掉将下来,他一步上前扯过床上的锦被裹住她怒道:“你真是蠢,如今即使我硬教徐应钦放了他,你以为你们回得到南安吗?牟辉宗比我们更要你父亲的命,他岂能容你父亲那只笔把他私吞军费的事大白天下!?”   薛樱宁一呆,半晌方颤着声道:“依你这么说,父亲就没有回去的一日了?”萧庭钧出口气道:“总要隔个一两年,事情平息无闻了。那时,我定保他一个平安。”薛樱宁抬头望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垂泪无言,萧庭钧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替她拭泪,薛樱宁忙挽住被子包住肩膀道:“劳烦你先出去罢——我好穿衣服。”   萧庭钧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要以身相许吗?”薛樱宁红脸道:“你又不讲理了。”萧庭钧低头看着她,那红香锦被面的流光映在美人面上,忍不住吻下去。樱宁颤栗着只觉得他滚烫的气息直扫到颈窝来,猛然挣开了,向后磕绊坐到床上。萧庭钧忙伸手将她扶稳了,却见她脸上淌下两行清泪来。   萧庭钧因道:“怎么又哭了?”樱宁望着窗外的雪,仿佛并未听见,轻轻自语般道:“外公未去南洋前,在苏杭,也是一大家子人。有一回,也是下雪,舅舅说带我看戏,结果去了一个很齐整的园子。里头那个女人很美,很和气,叫我表小姐,还拿奶油蛋糕给我吃。回去路上,舅舅教我回家不要提起。后来母亲告诉我说,以后不许再去,舅妈会怪病的。”说到这里,樱宁转过明净湿润的眸子望着萧庭钧,继续道:“我长大才知道,那园子是舅舅的小公馆。”   萧庭钧明显地一震。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说:“你放心。”   樱宁未语,萧庭钧已站起来道:“因为我母亲就是——我在下面等你。”说罢也不看她,松开手扭头走了出去。   不一会玉蝉端着热水进来,只见樱宁一动不动在床沿上坐着,忙放下盆跑过来拿起衣服给她穿:“小姐,虽说有热水汀罢,这可不是南边,会冻病的!”   薛樱宁由她折腾,兀自震惊不已,另有一种惋惜恻怜悄然而生。   玉蝉替她匀了面,又拿起一把牙梳帮她梳头,一边翻检她的首饰盒一边笑盈盈道:“我娘原也有好些首饰呢。”樱宁顺口问:“那她人呢?”玉蝉停下手垂头道:“没了。四年前两边打仗,我爹在玉蓝关被俘,娘病死了,三少留了我们两条命。”说罢又抬头笑道:“你别看我爹,他腰还好着的时候,枪法可准,当过团长呢。”   樱宁这才回过神,看着玉蝉天真无忧的笑脸,忍不住抬手摸着她的头发道:“可怜,原是个小姐呢。”又望着镜子幽幽道:“真是‘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号啕’……就连他……”玉蝉眨眨眼问:“小姐说的什么呀?”不等她答,又笑嘻嘻捡了枚水晶白茶花押发道:“这个好看!兰嫂说,三少是小姐的男朋友。这些都是他送你的么?”   樱宁微笑将那押发别在她头上道:“不是他送的。你喜欢,就给你罢。”说罢起身下楼去。   萧庭钧见她便放下茶盏,神色如常地过来拥住她的肩一齐走到门梁下:“这个好些么?”薛樱宁抬头一看,一盏飞霞断红色浮花琉璃镜已经端端正正嵌在门楣上,玉蝉也伸脖子仔细盯着瞧了瞧道:“这样好的镜子,照人也可惜了,却拿来照妖。”说得樱宁莞尔笑了:“倒是照人不合用的。”   萧庭钧看了看她手上的书包道:“今儿还要去上学么?”樱宁含笑点点头道:“要考试了。”萧庭钧便也点点头。樱宁继续看那镜面,端的幽光莹莹,十分美丽,不禁叹道:“世间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说到这忙打住,偷看萧庭钧一眼,轻怯道:“对不起,在新居里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萧庭钧微微一愣,便觉得一只柔润温软的小手不似经意地牵住了自己的,低头只见樱宁浅浅含笑嗔道:“快走罢,害我迟到的话,要罚你的。”萧庭钧不禁微笑道:“那坐我的车罢。”樱宁笑道:“三少的车肯定够快了。只是小报又要乱写,给人笑话。”嘴上说着,却牵着他往外走去。   到了学校,萧庭珂一见她便说了许多“有母亲做主”之类的话,樱宁听了一怔,蹙眉不言。庭珂还只顾说,且从此一没人便要拉着她叫三嫂,樱宁制止了几次不听,只得由她去了。   过了几日便放寒假,旧历年就在眼跟前了。   这日萧庭珂来施家花园玩,因樱宁说园内有几株老梅最好,便闹着要去看。恰巧顾丛桢带着几名侍从,端着大包小包年节礼物往屋里走,正和萧庭珂撞个满怀。急得顾丛桢顾不得怀里一盆玉石盆景快掉到地上,忙腾出一只手去扶,嘴里叫道:“四小姐!您这是……您没事吧?”萧庭珂好容易站稳了道:“是小顾子啊,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怕这玉石花谢了不成!”   顾丛桢欲说什么,回头见那几位侍从听主任给叫做“小顾子”,早埋头忍着笑,便耐耐性子对她道:“没瞧见四小姐在这里。”又回头骂道:“还不快放下东西走!”   萧庭珂忙跑到前头拦住他道:“你怎么老见了我就跑?如今只听三哥的话,就不听我的话了。你不记得早几年,你还替我折花,差点摔断了腿呢。”   顾丛桢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把脖子一梗道:“四小姐没别的事,在下就走了,三少等着我呢。”萧庭珂急道:“你少唬我,三哥在清台有上千号人守着他,还少你一个不成?你过来,再给我折花走。”说着便过来扯住他袖子往外拉,慌得顾丛桢忙抽回手道:“四小姐别闹!”   樱宁见状也在一边道:“你哥哥军纪极严,别难为他了。”   萧庭珂却对他道:“你走不走?信不信我还像小时候一样,揪着你的耳朵去。”说着便要抬手。顾丛桢现在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此时把脸面都红涨了,萧庭珂更觉得好玩,推他一把道:“你就那样怕三哥?你不帮我折,我自己爬树了。”   顾丛桢一听只得回头说:“你们先走。”便随萧庭珂到聆香苑来。   原来这聆香苑和樱宁住的屋子不远,此中的梅树因近着水,冷一些,开的晚,如今正是凌寒凝香。两人折了两顿饭的功夫,方一前一后地回来了,手里都擎着一大把红梅。顾丛桢先进门,萧庭珂随后,一来就把手里的都塞到樱宁怀里道:“好香吧,你闻。”说罢又低头道:“好早晚了,我要回去了。”   樱宁嗅那沁人心脾的梅香喜悦道:“你折的都给了我,你自己呢?”萧庭珂红脸道:“我拿他的。”樱宁方抬起头看顾丛桢,只见他这会却是气定神闲,温雅有礼地向自己点头一笑,不由微笑道:“啊——那就好。”   萧庭珂刚出门又掀开门帘探头进来道:“你别怕那些小报了,三哥收拾了他们,你放心。”说罢赧然一笑,方才走了。樱宁持着那一大把红梅走到窗前,微笑望他二人并肩度柳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北风雨雪恨难裁   顾丛桢先开车将萧庭珂送回帅府,却见三少的车也在,忙往前厅问道:“三少过来了?”那侍从压低声答:”才大发脾气呢。石松陷落了。”顾丛桢心里一惊,回头对跟着的萧庭珂道:“你先回房去。”说罢匆匆往会议厅赶。   刚到门口,只见三少已出来了,身后鱼贯跟着满面丧气的石松唐统制和十几位参谋,忙迎上去。   萧庭钧紧紧皱着眉头,面沉如水,顾丛桢见他无暇问自己的行踪,也不敢搭话,只跟着走。出了萧帅的小书楼,便往主楼去,刚到大厅,却见程琬之从西花厅踱步出来,一见他们,便紧几步上前道:“三少好忙。我能借用你几分钟么?”   萧庭钧蹙眉站住脚,程琬之便做个“请”姿,自己扭身先往花厅走。   二人一进门,程琬之便先微笑道:“Gavin,你还记得纽约的天气么?这个时候,也是这样多雪。你怀念那些日子么?”   萧庭钧不耐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琬之将茶几上白瓷圆瓶里的绣球花抽出一只,缓缓挼着那蓝紫的花瓣,“我很怀念。”抬起眼又道,“至少那时候,我想看见你时,总有办法看见。”   萧庭钧扫了笔直立在门边的顾丛桢一眼,“程小姐,”程琬之望着他的眼睛柔声打断道:“Crystal。”   萧庭钧继续道:“程小姐,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说这些。没别的事的话,抱歉,我失陪了。”   程琬之见他又要走,挺直脊背叫道:“萧庭钧!”   萧庭钧停住脚道:“程小姐,请你珍惜自己的感情,不要再做无谓的浪费。”话音刚落,程琬之已将花扔到他背上,失控叫道:“你到底要我怎样?”忙又将声压低下来,做梦一样的语调,“对不起。从纽约,到巴黎,到纽约,到南安,又到北邺,我像朝圣一样跟着走你走过的路……”她抬起脸:“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有什么不好?你说……我可以改。”   萧庭钧眼里有一丝怜悯转瞬即逝:“你不要这样。我还有军务,先走一步。”   程琬之急道:“我父亲虽无军权,但他一句话也调得动十万人,你们还有一大笔军费,也在程家手里——”   完了。她知道。她爱的人。她知道。这话一出口,一切便完了,后悔也晚了。   果然萧庭钧回过身来,对她屹然一笑:“哦。可惜,我萧家军还不靠你们程家纳粮。”   完了。程琬之听见自己说:“所以你宁愿要一个阶下囚的女儿,也不要我。她连我脚下的泥都不如。”   萧庭钧这才缓缓走近她,看到她眼里去:“你最好不要这样说她。也不要有什么动作。”说罢不再看她,转身大步去了。   果然。他的卓然英挺的背影,在一片泪眼模糊里渐行渐远,那泪的壳每破一次,他就清晰一次,终于走出了她的视线,眼前只剩一片虚空。   程琬之游魂般走回自己房间。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什么声音,半晌,方知道是电话在响。她伸手一接,话筒掉在地毯上,才发现自己冰冷如死的指尖僵掉了。   她伸伸手指,弯腰将它捡起来。   “大姐。我托你件事……萧庭钧,薛樱宁,这两个人的事,我都要知道。”   薛樱宁和玉蝉坐在车里,玉蝉扒在玻璃上道:“就晴不过半晌。哪像咱们南边,这会儿还穿夹得呢。”又拍拍怀里的冰纹茶叶瓷罐道:“这个真是咱们苏杭的西湖龙井吗?搁了大半年,恐怕不新鲜了吧。”薛樱宁不答,只闻得外头报童撒丫子跑着乱喊:“号外!号外!石松陷落!号外!号外!”   回到施家花园,夜幕半临,一进门便看见萧庭钧负手站在窗前,正看那萧萧的雪飘落在湖面上。   薛樱宁轻轻放下茶叶,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雪,又拿过他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双手握着。   半晌,一抬头两人同时道:“你别担心。”说罢都笑了。   萧庭钧也拉住她的手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薛樱宁忙抽出手掩住他的嘴道:“别说这首诗,不吉利的。”   萧庭钧拿下她的手微笑道:“你不信我么?这次回来,我和你一同去见令尊。”薛樱宁一怔。   萧庭钧扶住她的肩膀使她抬起头来,却见她眼圈红了,微笑道:“年前我准回来。”   薛樱宁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一定要回来。我,我等着你。”萧庭钧笑道:“就这一句?”樱宁伏进他怀里,微不可闻道:“还有一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萧庭钧不禁抬手抚上她的发,又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雪萧萧下着,缱绻地融在湖里。   到了腊月二十四,早晨一起来玉蝉就端着热水进来道:“小姐,今儿在我们南边儿算小年夜,咱们送灶神吧?”樱宁抬手一边挽头发一边道:“先把报纸拿进来吧。”一时报纸来了,脸也顾不得洗就读起来,只见首版黑字标题道:“东二省惜兵不发,萧三少后继乏力。”心就猛跳起来,看消息的意思,扶桑人竟是步步紧逼,直欲楔入内陆了。   玉蝉仔细看看樱宁的脸色,小心道:“三少打输了么?”见樱宁蹙眉不语,又道:“小姐放心罢,我爹说过,三少少年英雄,用兵如神的,而且一军主帅,能有什么事呢?”樱宁愁道:“但愿吧。外族入侵,我们自己原该同仇敌忾,怎能各自为政呢?”玉蝉不由也呆呆的,想想道:“这些事我更不懂。要不,小姐去北禅寺为三少祈个福罢,听说可灵了。”樱宁心内忧乱,胡乱点点头。   收拾好了刚准备出门,萧庭珂却来了。一见她便道:“樱宁,我今儿想去北禅寺,为三哥和……烧烧香。你去吗?”玉蝉先喜得笑道:“我们小姐也要去呢!”樱宁其实还想回来时看看父亲,和她一同便不便了,但又不能说,只得笑道:“你竟也求起佛爷来了,真是稀奇。那我们便一起罢。”两人便带着玉蝉一同上车去了。   在寺中拈过香,方丈便邀二人去看寺中极有名的腊梅。那梅已经五百岁,因为开时漫天润黄,香气半年不散,号称佛光梅。但因心中有事,天又实在冷,连樱宁也只略看两眼便要告辞,方丈便命小沙弥取那旁逸斜出、枝如密林的斫了两枝,送与二人。待上了车,寺中钟声似远还近地响起,幽幽寂寂,两人一时都是无言。   萧庭钧带人固守北固关,其行辕与前线相距不过三百里。这日傍晚固防巡查回来,几个参谋还在会议室里等着,一个侍卫走上前欲语还休,萧庭钧焦躁道:“什么事?”那侍卫道:“今天早晨从北邺来了一位小姐,说不见您就不走,我们没办法,还让在会客厅候着呢。”   萧庭钧心里一惊,掉头便往会客厅去,推门只见墨绿绒布沙发上端然坐着一个女子,却是程琬之。   他不禁停住脚微愠道:“是你?”   程琬之昂着头站起来道:“不然你以为是谁?这烽火连天的地方,那娇滴滴的薛大美人会来么?”   萧庭钧回头便道:“顾丛桢!找个车,送她回去。”程琬之立刻跑过来拦在门前道:“我不走。”萧庭钧伸手开门,程琬之猛地拿背抵住门,望着他的眼睛道:“和你那薛美人有关的,也不听么?”   萧庭钧略一思量,便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下,抬腕看看表道:“你有三分钟。”程琬之亭亭在他身边坐下,从小手袋里取出一封密函摆在膝前小茶几上,微微一笑。萧庭钧抽过展开看,是萧夫人手迹,写道是:   徐:兹提南犯薛舜明壹名,禁于北禅寺北,事后,鸩杀之。   后面小小一枚红泥“程立冰”私印。   眼看萧庭钧面色微变,程琬之又道:“还有和萧三公子有关的,你又要不要听呢?”说罢正对上萧庭钧雪亮的眼光,有一种冷一闪而过,如刀出鞘,程琬之觉得头皮一紧,不由沉下脸道:“你还敢杀我不成?”   萧庭钧将那密函随意往桌上一扔道:“我从不杀女人。”   程琬之忽地抓住他的手诚恳道:“你还不明白吗?薛樱宁不过是我姑母离间你我的一枚棋子,她想把我推给她的亲子——”   萧庭钧猛地把手一抽,程琬之因拉的太紧,不由向前一扑,几乎半跪下伏到他膝上,泪渐漫上:“我才知道,其实这在程家老宅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姑母她只有萧庭钰一个儿子。你是程家庶女之子,而萧庭瑗不过是露水之后,其母早被打发了,萧庭珂的娘出身更下流,被逐出北邺后如今早病死在关外——”   “你想怎么样?”   程琬之一愣,看着他冰冷的脸。   萧庭钧冷冷一笑,道:“或者说,程庸江想怎么样?”   程琬之睁大眼道:“我父亲——”她不禁恼怒道:“我父亲怎么可能派我来这里?我是来告诉你,不要再被姑母和薛樱宁骗了。”她殷殷望着他:“如今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叫父亲调兵来帮你。”   萧庭钧仰头一笑,方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哪句话?娶你吗?我萧庭钧这辈子不做这样的事。”   程琬之绝望地看着他。“你不报仇吗?你母亲为何死?为了你,因为她死了你才能活。她了解自己的姐姐!所以程立冰她恨你,她怕你!东边两省唯她的命是从,所以眼睁睁看着你孤军挣扎!只有我能扭转形势,让你得到原本属于你的。”   萧庭钧推开她站起来,抹了抹膝上的褶皱道:“已经五分钟了。”   “砰”得一声,是门关上了。程琬之的眼泪摔碎在冰冷的地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能问问看文的您都没有话和我说吗?   求一下鼓励可以不?HOUHOU   ☆、窗下落梅如雪乱   转眼已将除夕,石松战事胶着,北邺大户人家竟便无事一般,大邀起消寒会来。   近日萧庭钰、庭珂两兄妹常在施家花园逗留,樱宁便吩咐吴妈叫厨房做个菊花锅子,三人一起用晚饭。见炉子上的高汤滚了,玉蝉把薄至透明的鱼片、嫩红的羊肉卷放入,待变色,又将玉碟里洗好的卷曲的白色菊花瓣纷纷拨下去。   樱宁伸筷子下去夹了半天,夹了一根花丝放在面前的碟子里。萧庭珂懒懒夹了一片菠菜在嘴里嚼着,又放下筷子,长叹一声:“三哥来电话也不肯多说几句,到底仗什么时候打完呢?”   萧庭钰笑道:“小人出长气。”因见两位都闷闷的,便又鼓起精神道:“我今儿收了一张帖子,是鲍参谋发的,请去消寒,我就带你们去罢。”   这鲍参谋原是前总理之子,总理前年中风下世,他便带着留洋回来的夫人和亲妹回北邺居住,混着一个参谋的名头,日日花朝,夜夜元宵,仗着祖上的产业专司玩乐,因此鲍家的聚会在北邺极有名。若在往日,不等他说庭珂早吵着出门了。这次萧庭钰便好歹拉了她二人去。   一到鲍家,门前密密麻麻停满了轿车,管家一看见萧家的牌号,远远笑跑过来引了他们进去。进到厅里,却有两个打扮得桃红柳绿的丫鬟先请了萧薛二位小姐往跳舞厅去,先生则得在前厅买一枝玫瑰方能进场,一枝一百块钱——捐作军费,表示不忘国耻。萧庭钰笑往捐赠本上写了两百,便往内找她们。   刚走到舞厅门口就闻得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女士进跳舞厅时,每人可挑一只半面面具,有羽毛的,有镶钻的,有花的,有素的,各随喜好,走时便赠送作为纪念。代价是但凡买过玫瑰的先生,无论请哪位女士跳舞,都不得推辞。这时有几位公子商量好了一同请鲍家的女主人来跳,一个人面前伸着好几只手,弄得她哭不是笑不是,周围人都笑起来。   萧庭钰也微笑着沿窗边踱过去,正四处看着,忽见一个四五岁穿西装的小男孩在冷餐桌上够了满满两手蓝莓子酱,直向一个穿月白长旗袍的纤纤背影上扑过去,嘴上叫着:“冲啊!”他忙拦道:“嗳,小心!”那女子转过身,恰恰被那顽童给撞在小腹上,不由”嗳呦”一声向后跌在椅子里。   这时又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便趁机伸长手去够她头上戴的白缎底水晶珠子穿的面具,小孩子力气蛮,一下没拽下来,也不理那女子直说“小玉,妈妈给你摘”,只顾使劲一拉,把梳得好好的头发登时扯坏了半边,纷纷松松拖将下来。那小女孩把自己的红羽毛面具扔给那女子道:“狐狸精!我的给你!”那女子忍痛接了羽毛面具,低声道:“好,那小玉去那边玩。”一边挽头发,一边用手绢擦身前一塌糊涂的蓝黑果酱。   偶一抬头,却见面前一个人正定定看着自己,定睛一看,也不禁呆住。再不想会在这种狼狈的情形下见面,她赶忙笼笼头发站起来,低下头,又抬起眼看萧庭钰,那眼圈便红了。   这边萧庭珂和薛樱宁也正找萧庭钰,庭珂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他一推:“好傻子,又发什么楞?”樱宁欲拦她已晚了,只得也走上前来,那女子向她慌然点点头,转身往盥洗室去了。   萧庭钰慢慢垂首向椅子坐了,半晌不发一言。萧庭珂被人邀了去跳舞,樱宁便侧身陪他坐着。刚坐了几分钟,就有一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来邀舞,樱宁一踌躇,萧庭钰已站起来道:“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舞伴。”那人见是萧二公子,笑道声“得罪”便邀别人去了。   薛樱宁微笑道:“谢谢二少,刚才我正不知道怎样拒绝呢。”萧庭钰勉强笑道:“没什么。”樱宁知他心中有事,也就默默不言。   半晌萧庭钰轻道:“那是我在大学时的恋人。”樱宁不知说什么好,便轻轻“哦”了一声,只听他又道:“我只知道她被迫匆匆嫁了一个军官,没想到是续弦……我真是害了她……”樱宁安慰道:“现在婚姻多半自由的,也许丈夫待她很好,也许……”想到方才的情景,樱宁也说不下去了,良久,萧庭钰方凄然一笑。   正默默间,却听餐桌那边有人高声道:“三天两头闹头痛,孩子怎么办?”两人看时,却是方才那女子正向一个戎装的中年男子小声解释什么,那男子方挥手扔下一句:“随你便。”她忙去千恳万求哄着两个小孩随她去了,头也没回。   这里萧庭钰低下头,薛樱宁看他眸中一片湿光,只做没看到,想一想,低声道:“我想出去透透气,可以吗?”萧庭钰点点头陪她出去,只见那女子已出了花园大门,抱一个拉一个正四处张望自家的车,那俩孩子仍自争闹不休,她禁着这个哄不了那个,纤细的背影在北风里如弱柳一般。樱宁忍不住恻然道:“她带着孩子多有不便,是不是该送送她?”萧庭钰方如梦初醒,忙赶上前去。   樱宁独自转回来时,厅中正请了一班魔术在演,后头园子里又为老爷太太们请着一班好戏。小姐太太们笑声喧哗,戏班子锵锵的锣鼓点,直欲把耳膜冲破。樱宁避到僻静的露台上,抬头看,夜沉如海,无一颗星子,只有一线残月挂在天边,像就要被夜海吞没,心中怅然。   第二日便是除夕,樱宁婉拒庭珂之邀,早晨去探看了父亲回来,便独自坐在屋内发呆。   玉蝉端着一盏茶进来,笑道:“小姐,这腊梅开残了,我给丢了吧?”樱宁道:“你懂什么,这是寺院里求来的,图着吉利,总要养到明天。”说着看那梅枝,果有一多半萎了,便取了小竹剪子一朵一朵剪下来放在手帕里,口内道:“屋里干热,等烘干了,收到香囊里挂在床帐上罢。”剪完了,顺手修修花枝,玉蝉看得抿嘴笑道:“小姐这么一修,倒比刚拿回来时更好看了。”   樱宁不答,只觉得心里发慌,萧庭钧已经几日没有消息了。他走时说过年前回来,今儿已是最后一天。   混混就到天擦黑的时候,樱宁却不过,勉强被吴妈玉蝉伺候着换了一件年节衣裳,红霞色的芙蓉锦旗袍,又被催着吃年夜饭。没吃两口,便推说累了,她们不敢再相强,只得由她自上楼向窗前坐着。   樱宁一时想念父母,一时又担忧萧庭钧的平安,想他为督军竟连年夜都不归家团圆,足见这许多年……樱宁不敢把外祖家那些庶出孩子的苦放到那样一个人身上。定定神再看眼前,那些梅花给玉蝉晾在窗台上,大概都干了,还有游丝似的香在屋内飘袅。借着台灯的光,能看见外头又下雪了。一朵一朵干的小雪花扑到窗玻璃沿上,不一时就积了薄薄一道白,冰晶玉莹的。   樱宁不由站起来对着那雪影里的佛光梅合十双手,心内默默祝祷。一睁开眼却瞥见花旁墙上有老大一片人影子,吓得倏得转过身去,竟是萧庭钧,正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她。   樱宁不由又惊又喜,跑过去笑道:“你回来了!回帅府去过吗?吃饭了没有?”见萧庭钧还披着军装大氅,肩膀上犹有几星没来得及融化的雪,忙抽了丝绢上前替他扑擞,嘴里道:“屋里热,就把大衣裳脱了罢。”   萧庭钧一把抓住她的手,樱宁不由脸红微笑,抬眼看他时,却见他眼中有着极复杂的神色,几乎是悲愤了,只将她的手向后猛一摔。   樱宁不妨他力气那样大,几不曾摔倒在地上,往后趔趄几步方强自站稳了,惶急道:“你怎么了?”只见萧庭钧冷笑道:“你准备和程立冰耍我到什么时候?”樱宁懵然:“什么程立冰?”   萧庭钧点头向床前软凳上坐了道:“好,我看你演。”樱宁心内一阵发紧,绞着双手道:“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萧庭钧厉声道:“她要是扣着你父亲,要你杀了我,你预备怎么做?”樱宁一颤,方明白了,死死攥住手里的帕子低下头去,半晌方道:“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无法……”又抬起头道:“我原本想好,等我父亲被放了,就告诉你真相。至于行刺,那是绝不会有的事,你相信我。”   萧庭钧解下大氅丢在一边,从军装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封密函往她一扔道:“等他放了?你自己看。”他因心中怒极,那一扔恰扔在樱宁脸上,樱宁顿时流下泪来,蹲下捡了拆开一看,边看,那原本已苍白的脸上的血色边更褪得干干净净。   “庭钧,”樱宁抬头木木看着他,只觉得自己是在个噩梦里,她两步走上前抓住他的手望着他道:“庭钧,……是我错了,但是,求你先救救我父亲罢!”萧庭钧猛地抽出手勃然道:”我是你薛樱宁予取予求、玩弄股掌之间的工具么!?”樱宁忙摇头泪珠乱落道:“不是不是,我本来是想全身而退,和父亲回南,可是你说要和我去见他,我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想……”   “你别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萧庭钧说罢决然转身,樱宁惶急间拽住他的军装带道:“你别走,你听我解释!”萧庭钧回头看着她,芙蓉如面柳如眉,这就是他爱重的女子,他念念不忘的江南闺秀,他永以为好的一心人……他再料不到她会骗他,利用他。   樱宁只听他忽然冷笑道:“是了,你好容易留我,我怎能走。”他眼中的光如碎冰,说罢猛然捏住她的肩吻她。樱宁骇然,拼命挣扎,他却腾出手去解她旗袍的领扣,樱宁慌然间便抬腿乱踢,一绊便倒在了床上。萧庭钧顺势便倒在她身上,只听得“嗤”得一声,原来他解那密密的盘扣解得不耐烦了便一拉,竟把那红霞色芙蓉锦撕了寸许的开口,樱宁立时尖声叫道:“玉蝉!吴妈!”萧庭钧冷笑道:“她们不敢上来。”外头却嘭嘭轰轰响起爆竹来,远远近近响成一片。   雪澌澌下了整夜。   薛樱宁一夜未眠,看清光雪影逐渐透入窗棂,在枕上木木抬起手抚一抚松乱不堪的鬓发,硬僵僵的,原来是眼泪将它湿透又干了。她支起身抽过挂在床头的晨褛披上,抖着手指系好,又扶着床头的高脚绒面花凳坐下。半晌,方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着衣的声音,还有戎装上金属扣件的相撞,过片时安静了,便张嘴道:“三少请回吧。”那音声的嘶哑,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萧庭钧早醒了,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听她语气冷如淬冰,便起身下床来面对着她,欲说什么,却见她又启口道:“从此我与三少,两不相欠,各自自重,永不再见!”萧庭钧顿时一口气涌在胸腔里,夺口道:“你便再邀恩客,还邀不来呢!”说罢只见薛樱宁猛地仰头盯住自己,面色如死,心中竟也似被什么尖利地划过一般,只见她右手猛地一扬,霎时将床头柜上一只插着腊梅的越窑美人耸肩瓶掼在地下,啪嚓一声摔得粉碎,瓷片子几不将溅到他脸上来。   萧庭钧不由勃然大怒,薛樱宁却还缓缓吐出一个字:“走!”他只觉得双手都在发抖:“你竟敢……”用尽全身气力克制了,回身便走,一脚蹬开门,几步下了楼走到院子里,忽解下配枪回身抬手“砰”地一声,把门楣上挂的浮花琉璃镜打得粉碎。   原候在不远处的顾丛桢忙跑过来,还未说话,只见萧庭钧面色青黄,从未气得那样,看也不看自己便大吼一声:“滚!”迳自大步往大门走。顾丛桢忙后面跟上,只见他出门迈到车边,拉开驾驶室门,一只手便将司机拖将下来。顾丛桢慌上前去拦,哪里拦得住,被他跳上去猛一踩油门,车已立刻疯了一样飙了出去。吓得顾丛桢大叫声:“三少!”见周围侍从统楞了,急得大喝道:“混蛋腿子,还不快跟上!”   薛樱宁听得那砰得一声枪响,再支持不住,倒在床上,那眼泪便如涌泉一般披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下了今冬第一场雪。读者你好吗?   ☆、水仙已乘鲤鱼去   正在昏昏默默之间,樱宁听见轻轻的啜泣之声,勉强睁开眼一看,却是玉蝉拿着一条湿热的手巾,正轻轻往她脸上按。见她醒来,便哭道:“小姐,我……兰嫂她们说我不懂,不让我上来……”樱宁只觉得心里如油煎一般,躺一躺便勉强坐起来道:“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出门。”   玉蝉张了张嘴,却见吴妈慌里慌张闯了进来对她道:“小姐,这是怎么说,刚才来了两个如狼似虎的兵爷,把兰嫂拖了去了!”樱宁木木道:“我要出去。”吴妈急道:“哪里还出得去呢!门口全是扛着枪的!”只见樱宁缓缓又躺了下去,拿被子盖住脸哑声道:“你们都出去。”吴妈劝道:“我们看三少在小姐身上就好得不能再好。有什么误会,想法子说开了,那……”   “出去!”   玉蝉轻轻扯扯吴妈的袖子,两人对望一眼,只得放轻脚步出去。   天色将晚。紫菱上前往萧夫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老三真是痴情,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先去救了心上人的父亲。”   萧庭钧此刻正随便翘着腿在沙发里坐着,也笑道:“不忘旧情,我就是这点像父亲。母亲火烧眉毛一样地找我,难道是怕年初一的饭不齐全么?”萧夫人笑吟吟道:“没你才齐全呢。你的人如今都拖在石松,东边你白世伯可都快到北邺了,现下三少就要受我的辖治。你怕不怕?”   萧庭钧笑道:“我怕什么?”萧夫人仰头更加笑不可抑:“你不怕,你父亲可怕呢。你只知道东边的人近了北邺,可不知道南方程家的十万军队,也近了北邺呢。”   萧庭钧的笑慢慢退了下去,静静道:“你想怎样?”萧夫人也放下脸道:“守你的石松去!没有我的话,你不许再踏回北邺。”   萧庭钧冷笑一声,萧夫人凑近前来望住他的眼睛悄声道:“你父亲又放弃了你,就像他当年放弃你妈一样。”   看萧庭钧嘴角一紧,萧夫人快道:“你还想杀亲姨妈不成?”接着款款回身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轻松道:“今儿好歹吃个团圆饭,明天你就回石松去罢。对了,待会好好恭喜你二哥,他快要结婚了,与程二小姐,就在年后。喜酒你怕是没空喝了,不过都是亲兄弟,他不会见怪的。”   萧庭钧胸部隐隐起伏着,刷地站起来就往外走,出了花厅,却见萧帅穿着一身军正装,似是才开过军事会议下来,正在来来回回困兽般踱着步。   萧庭钧只管大步走,萧帅忙上前几步道:“庭钧!韬光养晦。”萧庭钧握紧了双拳,在父亲的右手欲搭上自己的肩时,将身一闪。   萧帅缓缓垂下手.“你放心。不用太久。”   萧庭钧微微冷笑道:“只要父亲这太平元帅做得长久。”萧帅的脸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扇了一下,轻轻掣动。   萧庭钧已扭头大步出了帅府门。   第二日清早,樱宁仍躺在床上,却听门又开了。她抬手够着床头灯,只往下一扯,那灯罩子豁朗朗一路滚到地上。   “出去。”   玉蝉扑到床前向她道:“小姐起来罢,看看谁来了!”   樱宁仍闭着眼,却听得一声极熟悉的叫唤:“樱宁!”不由扭头去看时,穿着长衫,站在床前的,不是父亲,却是谁!她急忙撑坐起来,薛舜明过来扶住她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樱宁只道救父无望,身又被囚,人不人鬼不鬼,前途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一般,故此一日水米不曾沾牙,直欲求死。不想父亲竟然出现,一下子起猛了,昏头转向一头栽向前面,拽住老父的袖子哭道:“爸爸!”   薛舜明忙抱住她道:“好了,好了,别哭啊,”又摸她额头,滚烫的,忙道:“是病了么?”薛樱宁顿住,半晌渐渐收了泪。   薛舜明自进了园子,便有满腹狐疑,但见女儿此刻形容憔悴,垂头无言,不忍再问,两人一时无言。一边玉蝉见状犹豫道:”小姐,顾长官还候在外面,说急见您呢。”   薛樱宁笼笼头发,“嗯”了一声。顾丛桢便随玉蝉进来,看了她一眼便垂下头去。   薛樱宁看他将手里的文件袋打开,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道:“这是两张去南安的车票。这一张片子,你一到南安您就立刻按地址去找这个人,他会用最快的船送你与二老去美国。这是三份盖了章没填内容的特别派司。这是一张二十万的支票。”说罢,正欲将那些文件再一一收好,却见樱宁伸手抽出那张支票来递回给他。   顾丛桢停了半晌,只得接了,又道:“楼下还有四个人,都是三少的精锐侍从,一路护送您和薛老爷回南。到了之后,也会有人暗中保护薛宅。”见樱宁披发拥被坐着,呆呆地看着那文件袋,实在不便多留,只得道:“现在若没别的事,在下就告辞了。”走到一半,忍不住又回头:“薛小姐!三少的车就在外面。您不去见他一面么?待会他就要去石松……”只见樱宁一震,似有泪水泛将上来,却只将脸扭到了一边。   “嗐!”顾丛桢跺一跺脚,转身便走,却听见她轻轻道:“替我……谢谢他。”   将近中午时,薛樱宁与父亲便登上了回南的列车。这是新年第一天,车站内人影寥寥,唯有微风送雪,飘飘袅袅。头等车厢里,薛樱宁替父亲整顿好床,拿个天鹅绒靠垫让他靠着,又叫人斟了热茶来,便独自站在窗前发愣。   一声汽笛,车头的白气四处飘散,樱宁的肩不易察觉地一震。薛舜明看着女儿的背影缓缓道:“樱宁。该回家了。”樱宁看着外面,发现自己竟仿佛在等什么,忙回过头对父亲勉强一笑道:“可不是要回家了。”   火车咣当咣当动起来,越来越快,站台,永远覆着雪的屋顶,枝丫光净的树木,北邺,牵扯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逐渐离开了。她恍惚坐下,将手放进大衣口袋里,触着小小一块碎片,她的手指就缓缓在那冰冷的浮凸的花纹上摩挲着。浮花琉璃镜,果真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再踏上薛府的台阶,如入旧梦。不过小半年光景,竟是废池荒木,地上漫的冰花曲径因少人打扫,已是苔痕点点。他二人快步往上房来,却见一人从廊子后头闪出来喝道:“是谁!?”不待回答,却听那人喊了声:“小姐!老爷!”原来是宋嬷。   樱宁忙迎上去道:“我妈妈呢?病好了吗?”宋嬷嬷一边抽出手绢拭泪一边道:“小姐,老爷,你们可算回来了!夫人日盼夜盼!快跟我来罢。”   他二人忙跟着进了内室,只见珠罗帐子里隐隐卧着一个人,樱宁先扑上去喊了声:“妈!”眼泪便流下来。   薛夫人已瘦地脱了形,脸上身上肉皆瘦干了,气息微弱,听得这一声方强睁开眼睛,流泪喘道:“樱宁……舜明,我是又做梦了罢。”   薛舜明上前握住妻子的手道:“月林,是我回来了。”   薛夫人双眼顿时泛出光来,一手握住丈夫,一手拉着女儿,哽咽道:“我只道今生不得见了……现在,死也瞑目。”   樱宁一听顿时哭出声来,宋嬷忙拉开她道:“小姐快别这么着!夫人病久了,不过那么说!”薛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两只颧骨上浮起潮红,好容易喘平了微笑摇一摇头道:“我的心事了了。”   樱宁忍住泪随宋嬷出去,问了些别后境况。原来薛夫人早已将家中男仆解散,只留下几个贴身丫头和年老有德的仆妇,深居简出,谨慎度日。收到樱宁的信儿后,便要带两个人去北邺,不料病势反复,准备了两三次出行,两三次都耽搁了。那病一波未平一波更起,渐渐深入,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樱宁便叫宋嬷将常来的医生请两位来,宋嬷答应着去了。她思忖一番,又叫父亲出来,先拿了一份派司道:“父亲,家里您不可久留了。父亲若信我,就拿了派司先上船。美国您是去过的,亲友不少,不愁没有照应。您先安顿下来,等我服侍母亲病好,就来找您。”   薛舜明微微笑道:”只要我不动,他们不至于立刻就来要我的命。我已经对不起你们母女,不能再走了。”樱宁还要劝,被薛舜明拍拍她的手背道:“去陪你母亲罢。”   从此他二人朝夕侍药,然而薛夫人沉疴难挽,不到半月,竟就香魂杳然。薛樱宁经此平生最大之恸,一行筹办丧礼,一行便渐渐病倒下来。   薛府往日热闹,早就风流云散,如今母亲下葬,樱宁自己卧病难起,父亲日日只在母亲生前礼佛的小厅徘徊,就把那江南芳春,闭眼滑过了。   这日樱宁吃过药,被丫鬟月香再四撺掇着到园子里晒晒太阳。她穿了一件丁香白往日旧衣,只觉虚笼笼挂在身上,方知道自己瘦得狠了。月香搬了一把竹椅搁在桃树底下,樱宁坐了,仰面只见碧叶间金斑闪烁,花早已落尽了,已有数枚小小的毛果子藏在叶间,不由轻道:“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想繁华的衰落,自己是经见了。   正出神间,月香又过来道:“我方才去给小姐取扇子,看见老爷又坐在佛堂里。今天天不亮就在那里了呢。”薛樱宁一听,忙站起来道:“你就在这里,我去瞧瞧。”   一到佛堂,烟霭沉沉,父亲果然在里头。见女儿过来,薛舜明先温言道:“坐罢。”又道:“你病了许久,终于好些了。为父已决定变卖薛家所剩无多的产业,连这所园子,将钱全存到外国银行,供你留学用。”樱宁不禁道:“父亲,那我们就不回来了么?”薛舜明站起来看着窗外道:“你就不要回来了。国家积弱,绝不是十年内可以改变的。你一个文弱女子,还是出洋去罢。”樱宁站起来急道:“怎么是我一个,那父亲呢?”   薛舜明自光霭中转过头恍惚笑道:“我这一生,报国不成,齐家不成,只剩下修身。我已决定去灵隐寺出家,石桥方丈是生死之交,必定收留的。”樱宁惊道:“父亲,母亲才刚去世,父亲难道就放心我一个么?”薛舜明缓缓道:”为父现在能为你做的,除了一死,就是出家。我还能照顾你吗?——我连累得你还不够么。”那末一句说的极为迟涩,薛樱宁心内一沉,勉强道:“我们有特别派司,只要上了船……”薛舜明摇摇头,“终究不是了局。”   见樱宁还要说话,他慈蔼地拍拍女儿的肩,朗郎一笑道:“爸爸这一辈子,年轻时是翩翩佳公子,中年时文名满天下,老年又成名僧,哎,真不知前世修了多少福报。你若果原谅爸爸,就去国外好好生活。”樱宁泪道:“爸爸……”薛舜明挥挥手道:“惭愧残年,于国于家无用,唯有到佛祖面前,为国运祈福,为你母亲和你修行罢。”樱宁无言,在檀尘香灰里慢慢跪了下去。   此后半月,樱宁便送了父亲上山。临别,父亲自袖内拿出一张纸条赠她,嘱她回家再看。在旧日闺房内,薛樱宁展开看时,却是父亲那笔极老到的瘦金体,写着“随遇而安”四字。她缓缓将那纸条折好,静坐窗前,良久,见纸窗隐泛花光,推窗一看,原来竟是玉蝉花又开了。   “原来你读得是乡思,绣得也是乡思。”   “到了春天,我也叫人给你窗前辟一湾清水,种上玉蝉花,和你家里一样。”   “你放心。”   ……   那秘不可闻的记忆随花气缓缓缠绕上来,樱宁倒坐在椅中,不觉痴了。   茫然收拾了好几日行装,从屋子到人心,都是空落落的。船票早已买好,等上船这日,恰好是端午节,人人臂缠虎符,处处艾叶熏香。樱宁穿了一件白色绉纱西式长裙,戴着顶西式帽子,那细眼网纱鼓鼓荡荡拂在人脸上,仿佛另一个人的呼吸。   临上船,宋嬷抹着泪把一只小手提箱递到樱宁手上,别的大件行李已托运了。樱宁走了几步,又疾步返回来伸手抱住宋嬷,鼻尖仍是小时候就熟悉了的浆洗过的竹布味,而她身上代表的旧家的温馨,已是再留也留不住。   樱宁忍不住流下泪来。   宋嬷禁不住也搂紧她大放悲声:“我可怜的小姐!那么老远的地方,一个人!这是什么命呀!?”   樱宁忍痛拍拍她的背,咬咬牙抽身走了。待归置好行李站到甲板上,满眼人山人海的送别人群,宋嬷已是找不见了。这一幕,倒像是梦里见过一般,无尽的惶恐和空虚。   忽然,一张极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樱宁的心登时狂跳起来。是他?是他!是他?怎么可能?樱宁立刻推开站在前面的一对夫妇,扑到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看个究竟,不会错,他虽然穿了一身西服,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为首的仿佛就是顾丛桢。但再找去,哪里还找得到?   樱宁失魂落魄地站在烈日底下,又有些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眼前依旧是陌生的,涌动着的人群,还没启航,已给人晕了船的感觉。   不知站了多久,侍者见一位小姐面色苍白地靠栏杆站着,恐怕发生危险,忙过来说:“小姐,您没事吧?要不要我扶您过来坐?”樱宁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由他领着坐到不远处的阳伞底下,那侍者又问她可要拿点冰水来,她也没听见,只是愣愣坐着。   一阵风来,吹得面前几页旧报纸刷刷作响。樱宁无意识地拿手抚平它们,手底下便有几个大字跳出来:“北石松再陷敌手,萧三少生死难明”,那手不由就抖起来。仔细一看,已是四月里的报纸。那字字顿时都浮动起来,新愁旧恨如同海天风浪兜头浇下——方才难道是他魂灵前来相送不成?   不可能,樱宁不由笑自己,却笑不出来。那心里头只管翻江倒海,每一剧跳都在叫那个名字,萧庭钧!萧庭钧!萧庭钧!薛樱宁扶住冷汗涔涔的额角,猛听得一声鸣笛,却是船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自己荡气回肠……下章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章。萧二少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人物。他的命运会在下章交代。求收藏,求评论~~   ☆、君本洗砚池边树   自三少与薛小姐去后,施家花园便留与玉蝉父女看管,昔日园林处处落锁,二人只在大门门厅内住宿。这日向晚,玉蝉拿了些水在门前泼地,忽然路灯影里现出一个人来,她一看不禁失声叫道:“小姐!”那提着个小皮箱,一身白色绉纱洋裙在北地微凉晚风里瑟瑟拍打着脚踝的,正是薛樱宁。   玉蝉回头大喊声:“爹!”便丢了盆上来抢了皮箱在手里,搀着樱宁便往内走。老郭听见喊也迎出来,一看也是一怔,接着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一坐下,玉蝉先捧了茶来道:“小姐不是出洋了么,干什么又回来?”薛樱宁接了茶不答,却看着在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老郭,轻道:“郭先生,三少究竟怎样了?”   老郭见她那样切切望着自己,把眼光挪开道:“那样大事,我如何晓得。小姐既然来了,我就去把旧院子拾掇出来,今晚还让玉蝉陪着您。留两天,我再送您回南边罢。”   薛樱宁闻言将茶盏一放,站起来道:“郭先生,樱宁既然来了,就不可能这样回去。请您说实话吧。”   老郭叹口气道:“薛小姐,三少已是今时不同往日。”樱宁急道:“那么他还活着!此刻人在哪?”老郭点点头:“受了重伤。北邺不许他回来,仍在石松养病。”   樱宁放下心又提起来,半晌道:“受了重伤……为何不许回来?可是萧夫人……”老郭不答,半晌方道:“萧家军自数年前就分为三派,不睦已久,萧大帅有元老一派支持,萧夫人以南倾一派做后盾,三少则着力提拔讲武堂、黄埔归来的新晋之人,被称作士官派。这一派大多数力主抗战,元老派则意在守成,南倾派与南方政府勾结最密,图谋政治上的地位。如今三少孤军深入,一力御敌,萧大帅虽有心襄助,但因南方政府以保底为名目,驻军十万在玉蓝关南,牵制其力量,因此只拨得顾师长两万人去石松。但扶桑意在江北,石松首当其冲,岂会善罢甘休?现今三少,可谓天时不利。”樱宁点点头,又问道:“那我现在要去石松,铁路还通么?”   屋里一静,玉蝉先急道:“使不得啊小姐,听说石松到处是扶桑兵!”樱宁似没听见一般,望着园中深处摇头道:“我看也不必收拾了,今晚我就和玉蝉在这住,明日就走。”   老郭闻言缓缓站起来道:“薛小姐,在下劝您一句,不要去。”停停又道:“若决意要去,老郭便送您一程,权当还三少一个人情。”   第二日清早,老郭收拾行装,玉蝉便陪樱宁到车站买票。谁知一问之下,去石松的车已是少之又少,最近的一次也在三天之后。樱宁只得买了两张,和玉蝉往回走。刚在巷口下了黄包车,却听得一声大喊:“薛樱宁!”不由转头去看时,却是萧庭珂急从街对面一辆小车里跳下来,径直奔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还是我朋友吗!?”说着,眼圈便红了。   薛樱宁忙也拉了她的手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不告而别,真的有难言之隐……你好吗,还上课吗?”萧庭珂道:“哪还有心思上课!三哥他们走了,父亲母亲一见面就吵架,二哥婚期将近,却只把自己埋在书房里,诸事不问……”说罢擦擦眼睛看一眼玉蝉又道:“你回来多久了?还住在施家花园么?不行,你非得和我住去。我都要闷疯了。”   薛樱宁便让玉蝉先回去,拉着庭珂道:“我是昨晚才来的。过几天,又还有事。”庭珂立刻道:“你是不是要去找三哥?我也去。”薛樱宁垂首不语,萧庭珂看着她道:“你们的事,以为我不懂吗?先跟我来吧。”便拉着她上车往帅府去。   帅府整肃一如往日,因在夏天,绿荫重重,主楼前满满摆着两排两人高的千叶石榴,正繁花灼灼。樱宁注意到厅内地毯灯饰皆换了新的,才想到说:“二少要结婚了?”庭珂便道:“你不知道么?程琬之就要进门了。如今人家正满欧洲地买家什呢。”   正说着,紫菱端了一盅西洋参汤从东门进来往后头走,萧庭珂提名叫住道:“紫菱!是给二哥的么?给我罢。”紫菱一见薛樱宁倒是微微一怔,随即笑将盅子递给萧庭珂,福一福转身去了。   两人到了萧庭钰房中,里头暗沉沉的,萧庭钰正伏在一盏昏昏的小台灯下看书,萧庭珂三步两步跑到窗前“刷啦”扯开窗帘道:“二哥!大白天这么好的太阳你却开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萧庭钰回过头来,似乎迷茫了一下,复又微笑道:“你来了。是找三弟来了吧。”樱宁也一怔,不料几个月不见,萧庭钰变得苍白消瘦了许多,神情尤其颓靡,只得微微点点头,轻道:“二少好。”萧庭钰笑道:“去罢,去罢,自由地去罢。”萧庭珂在一边道:“二哥,你可真是有些疯了。好容易我们三个又聚在一起,好好玩一天罢。”   三人消磨到晚饭时分,紫菱来请道:“夫人请薛小姐、二少爷、四小姐用饭。”萧庭珂笑道:“母亲也知道你来了。”便携了樱宁向饭厅去,樱宁顿了顿,方默默跟上。   一落座,萧夫人便笑道:“薛小姐别来无恙啊。”薛樱宁看她一眼,只见萧夫人神情舒泰,一身暗酒红华丝葛旗袍趁得肌肤雪白,灯影下几无皱纹,淡淡道:“夫人才别来无恙。”   萧夫人吟吟一笑道:“说起来,我又有事要麻烦小姐了。”薛樱宁冷道:“樱宁自认为无需再帮夫人什么忙了。”萧夫人道:“那倒也不一定。比如说,我想请小姐去石松照看照看我那老三,你可愿意么?”   薛樱宁迅速看了她一眼,萧夫人又笑道:“薛小姐要是乘火车的话,没有许可也到不了中军行辕的,又何必固执呢?”薛樱宁想了想,轻道:“好。那多谢夫人。”萧庭珂忙插嘴道:“我也要看三哥去。”萧夫人转头吩咐紫菱:”上菜吧。”   大家正默默用着,忽然萧北山脚底生风地走将进来,拿手指着萧夫人道:“你干的好事!”萧夫人夹了一片百合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萧北山抬手就把那碟西芹百合掀翻了它,顿时桌上一片咣咣啷啷。兄妹俩似是司空见惯,萧庭珂呆坐,萧庭钰把弄着手里不知什么东西,都是置若罔闻。   萧北山又道:“你把白不死放到北邺城外和我的人对垒,这几个月生了多少事?刚才电话又来了,为一个兵挨了揍,两边有两个连火并起来!”萧夫人便道:“吃过饭,庭钰再去处理一下。”   萧北山冷笑道:“就他?”说罢走到萧庭钰跟前,一把抽出他手里拿着的那个手掌大小的长方形木块一摔道:“拿这个去处理!连他娘枪都不会使!”又对萧夫人冷笑道:“就他,给庭钧牵马拾镫都不配!”   萧庭钰缓缓起身离座,弯腰捡起那物件,樱宁这时却认出,那是一枚建筑测绘模板尺。他摸着那尺子自言自语道:“泠秋……我放弃了。婚姻幸福……我放弃了……樱宁,我不配。我都随你们,我只想留着我的理想……”萧帅指着他向萧夫人道:”你瞧瞧你养的儿子,咕咕哝哝,哪有一点刚性儿!”   萧庭钰望望母亲父亲,慢慢说道:“父亲忘了,几年前您送我下部队,教过我使枪。”萧北山一扬头哈哈冷笑道:“快别提,说到下部队三个字,连我都要羞死了。你还是干那些窝窝囊囊的事是正经!”萧夫人终于站起来道:“你给我闭嘴!庭钰,去换身衣裳罢。”   萧庭钰眼睛望着别处,轻轻微笑道:“母亲,我今儿不想穿军装了。”萧夫人立刻沉静道:“不行。你是督军,见属下怎能穿成这个样子?”   这时薛樱宁站起来道:“抱歉的很,我要告辞了。”   萧夫人看一眼紫菱,原本垂首侍立一旁的紫菱立即走过来低声道:“小姐请随我来。”樱宁跟着便走,外头早有一辆车开过来,正准备上车,却听萧庭钰的声音喊道:“薛小姐!”   樱宁回过头,只见他三步两步下了台阶,从胸前口袋里取了一张纸片给她。樱宁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她在唐代木塔上摄的那张照片,已经旧了,边沿都有些发毛。上面的她丝发飞扬,容颜清丽,眉目似含轻愁,背后是古典的木窗与冬日斜照。   萧庭钰看她将照片收起,道:“我以为没机会给你了。”樱宁微笑道:“多谢你。真是一张极好的照片,和以前的都不同的。”   萧庭钰也微笑道:“我待会见到白世伯,会请求他调兵石松,助三弟一臂之力。”樱宁感激地点点头,看他半晌,又忍不住道:“二少……”萧庭钰打断道:“我们是朋友。叫我庭钰罢。”   樱宁便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庭钰,也许,你还是去外国读建筑比较好。我希望有天,能看到你关于唐代建筑的专著。”   萧庭钰茫然微笑道:“只有你懂得我。走罢,离开这里。”伸手为她开了车门,又道:“转告三弟,我从不想和他争。”樱宁在车里点头道:“他一定懂得的。”   从车后窗回头望,只见萧庭钰站在那如火如荼的千叶石榴前,背后火花万点,薛樱宁不禁想到那句,生如夏花般灿烂。可惜她的朋友,却只能这样如秋叶般活在别人的飓风里……   第二天清晨,晨风吹来几点微雨,北邺城如被洒扫过般清新,朝日初生,霞光漫天。樱宁踏上了萧夫人为其准备的汽车,这时,城外东北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无数白鸽扑棱棱飞起。   帅府主楼前,萧夫人依每日养生的习惯,早餐前先饮一盏蜂蜜水,散步一刻。她心思转动,想琬之那妮子一句办嫁妆便躲在欧洲几个月,得快催程庸江定准日子,把人嫁过来。老头子不时往南边活动,恐怕迟则生变……她看着初升的朝日,不无得意:我的儿子,一定会由我扶上江北的宝座……她顺手摘下手边一朵开得全盛的重瓣石榴花,轻轻把花瓣揉碎了,阳光照得她指间一片腥红。   忽然四辆汽车疾驶到近前,猛地一同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萧夫人吓了一跳,皱眉道:“大清早谁这样不懂规矩?!”这时却看清前三辆是萧庭钰及其侍从的车,后头那辆是一位相熟的德国医生的,心里一跳,微微愕住,却见萧庭钰的侍从已满面冷汗地下车,打开后车门,七手八脚抬出一个人来。   萧夫人眼前发黑,紫菱尖叫一声扶住她,才往前赶了两步,却被两名护士拦住道:“夫人停步,我们马上要实施抢救!”   萧夫人眼睁睁看着那张至亲至爱的脸庞干净宁和却毫无生气地从面前划过,那乌发里渗出的血一滴一滴滴在大理石台阶上,与她手中滚落的红花融为一体。   萧夫人由紫菱扶着战抖着跟上人群到了房间,被护士挡在门外。她一回身揪住萧庭钰近身侍从的领子尖声叫道:“你们都是死人吗?!你们都是死人吗?!”   那侍从早是面色如死,脸被萧夫人的指甲划了两道血印也不觉得,直着眼睛道:“我们也不知道……早晨回来走到城外白桦林皋子上,二少说要看日出,不许人跟着……他一向是这样……等我们听见枪响奔过去,就见他人躺在草地上了……”   这时门开了,那德国洋医生出来,摊摊手皱眉用生硬的中国话道:“子弹从太阳穴射入,无可救药了,萧夫人,节哀顺变。”   萧夫人捧住头,看见萧北山、萧庭珂面色仓惶地带着四五位军医赶了过来,她只听见自己一声递一声的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梅花伴寂寥   两日后的黄昏,薛樱宁站在了石松省边境的督军行辕前。   石松是极北之地,虽在盛夏,也和江南春寒时差不多,薛樱宁紧一紧身上薄薄的雪青缎面短披风,看着顾丛桢快步走过来,心里一阵温暖。顾丛桢本来满面焦色,一见她眼前一亮,脱口叫道:“薛小姐!”喜得摘下军帽又戴上,“嗐”了一声道:“快跟我来罢!”   薛樱宁有点跌跌撞撞地走着,夕照铺得路面上每个土坷垃都金红,她没走过这样的土路,也没走过这样忐忑又这样迫切的路。   路转到一个小院子里,眼前一座小楼里灯忽然亮了,窗户托出一个人影来。她心里别的一跳,只听一把熟悉的声音低沉道:“丛桢么?”   顾丛桢一步抢上前揭开门帘道:“三少,您看谁来了?”樱宁有些茫然地随他迈进门去,萧庭钧转过身来,两人互相一望,俱是呆了。   顾丛桢捂着嘴,悄悄带了门出去。   萧庭钧抬起手像要摸薛樱宁的发又缩回去,竟有些局促,张口道:“你怎么来了?”只见她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因激动微微泛起红晕,亦是定定望着自己,不禁上前一把将她拥住:“你竟会来!我以为……”薛樱宁被他勒得舒不过气来,伏在他怀中闭上眼轻道:“船都要开了……可我忍不住不来。我大概是疯了。”   许久萧庭钧方松开她道:“你真是疯了。你知不知道,现在的我连自己的安全都没法子保障。”停停又道:“你为什么来?你若是为了报恩……我告诉你,你不必谢我。”   樱宁盯着他,恍惚说:“我不知道。”这时远方传来一阵低沉的雷声,她侧耳听了听道:“要下雨了么?”萧庭钧看着她道:“傻子,那是炮声——你不怕么?”   薛樱宁摇摇头道:”母亲去世了,父亲出家了,我孑然一身,已是没什么怕的了。”萧庭钧伸手抚上她的发:“我知道。但我没法子阻拦这一切。你为什么不按计划去美国?”   薛樱宁含泪笑道:“因为我怕你要死了——”说到这连忙住嘴,萧庭钧却微笑道:“不必避讳。要不是顾师长赶来,我的确没有生理了。我的人,都快打完了。”   薛樱宁将他周身打量下道:“听说你受伤了,好了吗?我原要上船了,恍惚看见你来送我,我还以为……”萧庭钧笑道:“以为是我的魂吗?我并没有那么痴心。”薛樱宁一听,垂下头道:“痴的是我。如今面也见了,你人也好好的,我要回去了。”说罢真转过身欲走。   萧庭钧看着她的背影道:“是我先赶去见你最后一面的。”樱宁不禁顿住脚,听他继续说道:“那时我刚从枪伤昏迷里醒来,以为自己和石松都要完了,偷出三天时间逼着丛桢陪我去了南安。那天是端午节……”樱宁猛地回过头道:“是你?我没看错,真的是你!”萧庭钧点点头微笑道:“我以为那才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停停又道:“待会,我叫丛桢多派些人护送你走。我再也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薛樱宁站在那里,两眼流下泪来:“我没有家了,没有爸爸妈妈了,我现在想回都不知道回哪里。”萧庭钧上前紧紧抱住她,半晌道:“那就留下。你放心。我在时,我就是你的家;我没了,安排给你一个家。”樱宁挣开来道:“你不要没了。”萧庭钧微笑点头道:“好,好。”又抱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天都黑透了,樱宁方抽出手帕擦擦眼泪,不好意思道:“待会眼睛肿了。”萧庭钧笑道:“你不听说从前的女人,为了惹人怜爱专做啼妆么?”樱宁忍不住一笑道:“那是美人做了才有用,我这风鬟雾鬓的,就不要东施效颦了。”   萧庭钧因叫人送晚饭来,不过是一大碗面,另有两份浇菜,不禁道:“厨房不知道你来了。你等着。”便命再去重做。樱宁忙拦道:“吃了一肚子风,本就用不下,就这样吧。”   来人去了,他两个就在灯下吃饭。樱宁亲手替他夹了面在空碗里,又浇上菜拌好给他,又替自己拌上一些,就扶起筷子吃起来。萧庭钧也是才从前线回来不久,早就饿了,也吃起来。   吃了一会,抬头看樱宁吃得极香,不由笑道:“往日带你吃什么好的,也没见你馋得这样。”樱宁咽了一口面道:“你不知道,以前我心里总有事,看你高兴我反而不安。如今我再没什么瞒你的了,简直像卸了枷锁一样,所以这面比什么珍馐美馔都好。”   一时两人吃毕,萧庭钧望望樱宁的面色道:“你累了,早点休息。”说罢四处打量,纸窗木榻,哪有一丝富贵安逸气象,便道:“明儿我另找个地方安顿你,委屈你一晚。”樱宁笑道:“这有什么不好?不知道多清爽凉快。我从来没过过这么凉快的夏天,明儿休息好了,还要步月呢。”   萧庭钧望着她言笑晏晏的样子,半晌方清清嗓子道:“那我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就在隔壁。”不一时便有个粗扮仆妇拿了干净被褥来,樱宁简单洗漱后便躺在床上,这两天坐车硌得骨头疼,好容易松散了,却是累得睡也睡不着。直到听见不知哪里鸡叫,方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醒来,一看天色,就知道近中午了。萧庭钧早出去了,她忙起来整理整理,不一时便有人请吃饭。到了下午一两点钟,樱宁正无聊,便院前院后地瞧瞧,恰遇着一株桃树,绿叶纷披的,仔细看,竟还有一朵晚花仍开着,在风里轻轻颤袅着花蕊。她仰头看着,伸手小心抚抚那娇艳的花瓣,心想这是在江北赶上春了,不由一笑。   萧庭钧特地回来早,正撞见她穿着一袭原预备在船上穿的淡青色薄绡西式长裙,松松挽着辫子,婷婷玉立,衣袂翩飞,站在桃花树底下一笑,端的淹然百媚。不由微笑道:“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樱宁一看便笑道:“一见面就胡说。”   萧庭钧上前拥住她道:“带你去个地方。”一上车,前头顾丛桢便笑道:“薛小姐,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原来早有一家富室举家南迁前,将一处房产让了出来作为行辕使用,位置较萧庭钧选得地方安全些。无奈萧庭钧说居室柔暖不利卧薪尝胆,硬驳了回去。如今樱宁一来,他便点了头,让负责安全的顾丛桢大舒一口气。   一时到了,果然齐整许多,一般的亭台轩阁,并有看家的下人留着,诸事方便。樱宁癖性喜洁,立刻就要洗澡,出来便是近五点钟了,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太阳略为西斜,缕缕照在红木案上一张粉红纸上。樱宁凑过去一看,却是喜鹊登枝图案上印着“结婚证书”四字,轻轻往下念道: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结婚人:   证婚人:顾存仁。”   正怔忡间,门一响,却是萧庭钧穿了一身极考究的南丝长衫进来,长身玉立,与戎装相比别有一种衣冠胜雪的清雅风度,见她正在瞧那纸,便笑道:“这个要官方的证书才算数,石松的就是这样,你不要嫌俗。”薛樱宁垂头道:“什么俗不俗?谁要用它?”   萧庭钧一笑,便向案上取了笔,在“结婚人”下空白处右方端正写下自己的名字,又从内袋里取了一枚外润白内柔黄的田黄私章,重重钤上,又微笑看她道:“你来。”   阳光照在他身上,那眉目是稀有的温柔。窗户,桌案,书架,他手中那支笔,一切都浴在细细的光辉里。樱宁看着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化作那光辉中的万千微尘,而每一微尘都喜悦了。   她接过他手内的笔,认真细细写下“薛樱宁”三字。萧庭钧看着,抬手抚抚那一头半干了如瀑披下的漆发,微笑道:“这样婉媚的字。你的印呢?”樱宁笑道:“等等罢,行李还没拿来呢。”一语未了,却只觉指尖一凉,又在纸上摁了一摁,方看见自己刚才写的名字底下已多了一枚嫣红的指印,如一片花瓣。   “我等不及了。这样,你更无法抵赖。”萧庭钧笑着说。   樱宁气地夺回手嗔道:“你这人从不讲理!”他却又拉过她的手,将一枚金戒子套了上去:“这是早晨顾丛桢找铺子买的,你不要嫌弃。顾师长,就是丛桢的父亲,原是我们的证婚人,方才匆匆回北邺去了,也不能参加我们晚上的酒席。将来回北邺,我一定全都补上,”他停一停,“当然,如果我还回得去的话。”   樱宁忙道:“别说了——这就很好很好。我喜欢极了。”又笑道:“从未见你穿成这样,这才像个公子了。且是个十分倜傥的公子。”萧庭钧便上下打量打量她微笑道:“你也很好。”原来樱宁洗完澡,脚上虽还穿着白鞋,身上却换了一袭霞影纱长旗袍,由踝至胸前,是一枝丝绣折枝桃花,斜阳殷殷,越发照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樱宁便低头摸摸脸颊道:“人家还没梳妆,你就闯进来。”萧庭钧笑道:“那我来帮你。”   樱宁便取了手袋内的梳子、胭脂来,在妆台前坐下,细细梳起发来,萧庭钧拿了一柄小镜子替她照着后面。梳好了发,樱宁想想,又向唇上多多地点上胭脂,方回身对萧庭钧说:“好看么?”萧庭钧看着她,又将她的胭脂弄乱了。樱宁微微推了一下低声道:“嗳,刚梳好……”   霞影纱如水流泻委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作者有话要说:  樱宁看着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化作那光辉中的万千微尘,而每一微尘都喜悦了。   我自己很喜欢这一句。   ☆、两情若是长久时   萧庭钧前夜在席上喝多了酒,醒来时,只见樱宁已穿戴好了,正坐在窗前日影里,不由微笑道:“怎么不多睡会?”   樱宁面红道:“哪有新娘子睡懒觉的理?要是在北邺,我还得向长者敬茶。”说罢微觉不妥,萧庭钧已披衣起身道:“程立冰不是我的生身母亲,我的母亲,生下我就去世了。”   说着,向案上白纸上恭敬写下“程立雪”三字。   樱宁看了,点头微笑道:“这名字很美。”说罢回身搂住他道:“你不要难过。”萧庭钧不语,只收紧了自己的双臂。   晚间萧庭钧赶回来,见樱宁还在饭桌上等他,便皱眉道:“以后你先吃,不要等我。”樱宁温柔一笑,正欲说什么,却听顾丛桢在窗下道:“三少,顾师长刚到北邺就来了电话,大概有急事。”萧庭钧立刻去了,片刻回来,樱宁正替他盛汤,见他面色沉郁,忙放下碗道:“出了什么事?”   萧庭钧看着她缓缓道:“二哥饮弹自尽了。”   樱宁惊得站了起来。“怎么会?我来前才见过他!”萧庭钧慢慢向桌前斟了一杯酒,向地下一倾。樱宁不禁哽咽落泪道:“他是与世无争的人,只想研究建筑……”萧庭钧又斟了一杯沉声道:“庭钧有重回北邺的一天,再向二哥坟前祭奠罢。”   萧庭钰之死,传到南边,局势立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很快,萧帅麾下两位元老驱师北下,分两路围击扶桑,萧庭钧乘机突进,石松竟大有起死回生之势。   这日已是七夕,萧庭钧与萧帅来使会见回来,径直往房内寻樱宁。卧室、花厅都不见,往南一绕,却见她独自在阳台上。萧庭钧一行解风纪扣一行走过去道:“太阳还没下去,你站在那仔细受暑。”   薛樱宁原躬身在地上拾什么,这时抬身望他笑道:“这里哪称得上一个暑字呢?”萧庭钧这才看见她手里拿着两本书,脚底下地上还满满铺了二三十本,不由失笑道:“你真要做女博士,专挑在今天晒书、拜魁星么?”   薛樱宁将身一扭:“又胡说,我是在家闲得无聊,从书房翻出几本旧书来,因这阵子总阴晴不定的,恐怕发潮,所以趁太阳好好晒一晒。”说罢揭开手中一本《通志堂集》道:“没想到这北地胭脂中,也有极清雅的闺秀,你瞧这书上给纳兰词的眉批,写得很有情韵。”   萧庭钧没看,将那书一合放在一边,拥住她道:“让下人做罢,今儿好容易回来早,又赶上过节。”樱宁伏在他怀里嗅嗅道:“好大的烟味。”   萧庭钧忙松开她,笑道:“今儿见的都是些老烟鬼。”樱宁微笑道:“天热,我去给你放水洗澡。今儿我虽不拜魁星,却一定要沐发的,往年这时候,我母亲早煮好了桃枝汤,洗过头发,好乘凉赏月的。”   一时萧庭钧洗好出来,换了一件衬衣,半干的头发全梳向后面,十分清爽英挺的样子,见樱宁正帮着一个小丫头把桃枝熬的水倾到木盆里,便对那丫头说:“你先下去。”待那丫头走了,樱宁笑道:“你也下去,我要洗头发了。”   萧庭钧挽起袖子拿了木勺微笑道:“你过来,我替你洗。”樱宁笑道:“哪能让你做这样的事?传出去,成什么样子。”萧庭钧笑道:“怕什么,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樱宁只得解了薄绡旗袍咽下的两枚扣子坐下,散开头发,侧头将发梢垂进水里揉着,萧庭钧便舀水替她缓缓浇在发上。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植物清香微苦的气息,萧庭钧将手指插在她浓密的发里,只觉得那滑不溜手的漆发寸寸如有生命,在指间流动。她低着头,露出后颈一段白腻的肌肤,发根黛青的,他忍不住俯身吻了吻。樱宁拿手一让,轻声叫道:“嗳呀,水进眼睛了。”萧庭钧扶起她的肩,用手拨开扑在她脸前的湿发,用力吻了上去。   夜黑如流,蛩鸣四起,像一簇簇小火花。萧庭钧拥着樱宁道:“你瞧窗户上亮的一点。”樱宁闭着眼娇慵道:“不瞧。我要睡了。”   萧庭钧笑道:“不是还要赏月吗?你瞧,真的。”   樱宁翻身向窗一看,仔细认了认便坐起来披衣下床笑道:“嗳,是一只萤火虫呢!它怎么不动?”说着便走过去看,又道:“是给夹在窗棂和窗纱中间了。我帮你飞走罢。”   说着,轻轻捏起木棂两边的窗纱往中间一匀,空隙变大,那绿莹莹的一点便移动起来,接着盈盈一绕,向园中飞去了。   回身见萧庭钧也起来了,便笑道:“那我们就往园子里赏月去可好呀?”萧庭钧便替她又披上一件披风,揽着她一同出门。   庭下梧桐正好,虽然一弯新月,却如金钩般明洁,辉映得到处朦胧,梧影翩翩。   两人喁喁说了不少时候,樱宁有些乏了,将头靠在萧庭钧肩上微笑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原来说得就是这般情况。”想想又道:“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得了天下却失去所爱之人,唐明皇也可怜得很。”   萧庭钧笑道:“如今时局越发平靖了,过一阵我们就回北邺,补一个盛大的婚礼。你放心,必不至于让你像杨贵妃那样……”   樱宁抬头笑打断道:“我又没有杨国忠那样的兄弟,怕什么?你就够忙的了,何必费事。我倒只想像那贫家女莫愁一般,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布衣蔬食,厮守到老。”   正说着,却又有几点萤光飘飘洒洒,方游方弋,自那桐荫深处流荡出来,樱宁忙道:“你看你看!”   萧庭钧笑道:“你喜欢,我替你捉几只放在玻璃瓶里。”樱宁摇头道:“我看百科全书上说,萤火虫的生命只有短短五天,发光的时候更短。由它们自由自在的罢。”说着只觉得额头凉凉的,抬头望月轻道:“露水下来了。”萧庭钧深深拥紧她。   转眼金风初起时,萧庭钧与顾存仁的部队在萧帅掩护下深入敌内,捷报频传。萧北山命人传信,请三少择日归来。八月初二,萧庭钧亲往北固关,夺此隘口,不料说好合围的两边元老却迟迟不动,到了午后才有消息传来,早晨六点玉蓝关铁路发生爆炸,正中前往南安议事的专列,上头就坐着萧北山。   此消息一出,震惊中外。扶桑方面虽极力地撇清,但诸方证据皆指向其间谍组织,一时物议如沸。江北三派中,元老派与亲南派惊惶观望,欲留兵自固者有之,欲襄助赴难者有之,亦有与扶桑早有来往者,四处游说,建议和平谈判,以江北铁路、矿产、商务上的利益换取暂时休兵。萧庭钧孤军深入,逢此剧变,自是内外困苦愁恨难当,然军不可一日无将,且白氏程氏仍窥北邺,竟连奔丧之余地亦无。   中秋节这天,萧帅府上虽极力维持着往日排场,但接连两件丧事下,已是萧然肃杀。萧夫人一身纯黑丝绒旗袍,无一点珠玉装饰,腰身笔直,正从大门迎进一队人来。来人除了白统制、江南政府两位委员及几位参谋外,为首的一位文弱青年,正是当今总统的幼子,牟祖铭。   一行人先由萧夫人领着向逝者进香,自有一番场面上的劝慰。接着众人饮茶后,来到饭厅。寒喧一番,下人便预备上菜,萧夫人叫紫菱道:“请小姐过来。”紫菱踌躇一下,俯下身往萧夫人耳边说了句什么,萧夫人便站起来微笑道:“抱歉,失陪一下。”说罢往后面来。   两人快步到了萧庭珂住的院内,只见黑漆漆的,萧夫人便命紫菱开灯,在外面候着,自己进到屋内。见萧庭珂穿着一身黑色布旗袍正在暗影里坐着,她便道:“你知道今儿谁来,还不给我出去坐着?”   萧庭珂将脖子一梗道:“谁爱去谁去,我不去!”说罢借着院里的灯光,瞥见萧夫人满头的头发都白了,不由哽着嗓子道:“母亲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不迎三哥回来主持大局,反而叫我去应酬牟家的人?父亲尸骨未寒……您知不知道,那牟祖铭是牟家小老婆生的,还是个日本人,叫做桥本玉子。他根本是半个日本人!”   萧夫人一听冷笑道:“你趁早听了我的,好多着呢。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有了牟家支持,明天你还是萧四小姐,甚至牟七少奶奶;没有牟家支持,将来睡大街的日子都有!”   萧庭珂立刻道:“我不稀罕。母亲要是逼我,我就和二哥一样……”话犹未完,脸上已着了一掌,只听萧夫人嘶声道:“我扶起你,你就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和你妈一样的下流胚子!”   萧庭珂听楞了,顾不得脸颊烧疼,呆呆道:“母亲胡说什么?”   萧夫人冷笑道:“别叫我母亲!你妈不过是个戏子,因为嘴不严谨,早死在关外了。”见萧庭珂只是愣怔着,上前搬住她的头望进她眼睛里道:“你快快给我梳洗好了出来,真有造化,此事成了,萧府还能支持两年。”说罢,霍然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读者们,你们都没话和我讲嘛~~求收藏求评论~~   关于樱宁,我想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想到樱宁的结局。。我真是抹了一把老泪。   ☆、漫凝碧瓦意难留   冰轮乍涌,四壁虫吟。那月色太明亮了,照得人无遮无挡,庭中梧桐阴影越发深黑,仿佛无数猛兽,静静蹲着,伺机就要跃出。   薛樱宁从后面抱住站在窗前的萧庭钧,无语安抚着他。   萧庭钧捏着窗框,半晌低声道:"他到死都在替我替江北奔波筹谋。到死,都没得到我的原谅。"   樱宁心中恻痛,将头抵在他背上,柔声轻语:"父亲知道,知子莫若父,他都懂得的。"   萧庭钧摇了摇头:"我如何挽住狂澜。樱宁……"   樱宁静了一下,打断道:“你只放心干你的事。一丝也不要记挂我。万一扶桑人打到这里,或是你……你忘了我也会使枪吗?”   萧庭钧闻言猛地回过身捏住她的下巴道:“你敢!”停停深吸口气又松开手,抚抚她的脸颊,回身望那烂然月光道:“我说过我就是你的家,我不在,替你安排一个家。你不准自作主张。”   薛樱宁不敢再往下说,只将脸埋进他怀里。   第二日到了半夜,萧庭钧才回来,樱宁手上正替他缝着衬衣上松脱了的扣子,见他忙放下,迎上去接了外套,看看他的面色道:“吃饭了吗?”   萧庭钧略微焦躁地挥挥手,樱宁将军装外套挂好,又端了温水过来,拿一把雪白的毛巾浸湿了,替他擦脸上的灰汗。萧庭钧按住她的手道:“说了许多次,不用你做这些。”这时外头顾丛桢敲敲门道:“三少,四小姐来了!”   萧庭钧刚站起来,门已经被推开,跌跌撞撞闯进一个人来,还未看清,已被她扑上来哭道:“三哥!”   萧庭钧一行拍着萧庭珂的背,一行道:“糊涂!谁让你来的?不在北邺待着,到前线来干什么?!”   萧庭珂哭得抬不起头来:“二哥死了,父亲没了,母亲疯了,不但不让你回去,还说我不是她生的,还要逼我嫁给半个日本人!三哥,怎么会这样呀?”   樱宁见萧庭钧眉峰紧锁,额上青筋跳了一跳,忙上前扶过庭珂柔声道:“现在好了,快别哭。如今路上危险得很,你是怎么来的,没伤到哪里罢?”庭珂悲咽着喘口气道:“我昨儿夜里偷造了一份特别派司,用母亲的私印钤了跑出来,逼着老王一气不歇地开车带我来的。”   樱宁见她哭得头脸都肿了,忙叫人打热水,自己扭个热手巾替她擦着,又叫厨房送点心来,另外安排了房间,陪她洗刷梳头。庭珂再不肯放她回屋,说到父母和二哥,又抱住她哽咽起来。   樱宁忍不住也哭了,想她连丧父兄,比自己初遭家变独来北邺时心情更凄惨百倍,忙又擦了泪百般劝解道:“你还有三哥呢。现在既然来了,就什么也不要想,不管时局如何,他必定会替你打算妥当。你一向性子豪阔,岂不知聚散离合,都有缘分?就算父母亲人,也是一样。你看我比你更是孑然一身,你不要比我还心窄。”   正说着,觉得外头仿佛有人,出去一看,恰和来回踱步的顾丛桢照个正面。顾丛桢一窘,转身便要走,樱宁忙叫住道:“干嘛不进来呢?她伤心极了,你快好好开解开解她。”   顾丛桢一进去,萧庭珂便站了起来低下头,顾丛桢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她往前一步,抱住他便又哭起来。顾丛桢一呆,缓缓抬手也搂住了她。   樱宁轻轻回自己房中来,却见萧庭钧双目都是红丝,还在那看地图,不由快步过来道:“怎么还没睡?明日再研究不成吗?”   萧庭钧抬头看她,见她鬓边的头发有一丝乱了垂下来,便抬手替她别在耳后,微笑道:“四妹……我就交给你了。明日我要再到北固关去。”   樱宁一听急道:“才回来又要去?那边深入敌内,万一萧大帅的旧部还不来,扶桑人包围起来断了后路,你如何是好?!”   萧庭钧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北固关好容易有机会夺回来,不能再丢了。否则军心一溃……此刻艰险万分,我也不能丢下我的人,自避在此。”   樱宁握住他的手,欲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有两行泪疾流下来。萧庭钧吻着她的眼睛喃喃道:“不要哭……现在先,不要哭。”   薛樱宁在家苦守两日,坐立难安,又要装作若无其事,安抚萧庭珂,下巴都尖削起来。这日黄昏,听见前院有响动,忙奔迎出去,却见顾师长满面风霜,两眼含泪,和一队人扶着一架简陋的黑漆棺材走将进来。薛樱宁顿时觉得喊都喊不出,仿佛有人迎面重重一击,竟懵然不知身在何处,两眼几欲流出血来。   下人将尸体抬出来,顾存仁抚尸痛道:“丛桢啊!”薛樱宁才看清那人的服色,木然挪动双脚上前一看,呆了一刻方哑声对下人道:“快去拦住四小姐,不许她出来!”捂住嘴痛哭起来。   不一时便听见后面一片喧嚷,樱宁吩咐下人将人抬到前厅停灵,预备香烛,又忍痛向顾存仁深鞠一躬泪道:“顾师长节哀,樱宁替庭钧向您请罪了……如今四小姐在后面,她对丛桢的心思……您容我先去看看……”顾存仁老泪纵横,站起来道:“夫人请便。”   薛樱宁快步到了后房,只见两三个丫头正拼命拦着萧庭珂也拦她不住,看见她便扑过来一把揪住道:“顾丛桢呢?你带我去见他!”   樱宁抱住她哭道:“你别急,他受伤了,此刻见不得,我答应你明天去找他!”萧庭珂猛将她一推撕心裂肺叫道:“你骗我!他死了!他死了!”   薛樱宁不妨她这一推,向后趔趄几步,脑后重重碰在门上,也顾不得疼,头昏眼花地上来死命拉住道:“我没骗你!你不要急!”正要拉不住,却见萧庭珂颜色雪白,人已软软溜了下去。   薛樱宁请医生、设灵堂忙了一夜,两眼泪不曾干,天快亮时方有空换了件衣服。看萧庭珂仍昏迷不醒,便往前头找顾存仁。此时顾存仁正坐在灵前发怔,薛樱宁端了一杯茶走到他面前,便直挺挺往下一跪。   顾存仁忙站起来扶她道:“夫人!”薛樱宁不起,泪道:“顾师长!樱宁知道丛桢是独子,请容樱宁今后在您膝下代为孝顺罢!如今三少独立守城,四方无援,唯有您深明大义,故樱宁有二事相求,请师长成全。”   顾存仁见扶不起,苦笑道:“夫人何必如此。夫人要托顾某的,无非是拼死护主四个字。顾某现已是孑然一身,心上唯有国仇家恨,还有什么顾虑?对夫人的托付,我只能说句,绝不死在三少的后面。”   樱宁胸内巨震,恐怕此战竟已然凶多吉少,因极力定了定又道:“好。那第二件事就是,送我去北固关。”不待顾存仁答话,她又道:“或者顾师长送我去,或者我自己去。”   樱宁原以为必遭峻拒,故心内还筹划了许多话,不料顾存仁只是踌躇一瞬,便叹道:“时也,命也!夫人既有此随夫赴难之胸襟,顾某唯有钦服。待丛桢下葬,夫人就随军同去罢。将来若事败……三少身边也需要一人照应。”说罢,看着她深深叹息。樱宁只见这迟暮将军满面风霜,心内更是凄凉,无语陪着。   正默默间,忽有一下人来回道:“夫人,四小姐醒了,您快去看看罢!”   薛樱宁忙跟上匆匆往后面来,一进房间,果见庭珂醒了,正乖乖在一个丫鬟手里喝着汤药,看见她调皮一笑道:“三嫂!”薛樱宁喜得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可醒了!你吓死我了!”萧庭珂笑嘻嘻把头往她身后探一探道:“二哥也在!”   樱宁顿时心中一寒,看向旁边守着的医生,那人皱着眉,微微摇摇头。樱宁小心将庭珂的手握在手心里,那手不知何时变得这样轻,像枯萎的百合花瓣。   樱宁心里一酸,轻轻道:“庭珂,你饿不饿?想吃什么吗?”萧庭珂笑道:“让紫菱给我做玫瑰糕来罢,她拿手的。”想想又四处嗅嗅道:“怎么一股药味?”马上作势要起来道:“你别告诉母亲,我要找小顾子玩去。上回他送我的梅花,香的了不得呢!”   樱宁忙一把按住,看着她黑色丧服反衬出的雪白小脸,一丝血色也无,哽咽忍泪道:“好,我给你找顾丛桢去。你好好躺在这里。”说罢使一个眼色,那医生忙随她出来。   一站定樱宁便急道:“她这是怎么了?”那医生道:“病人近期接连受了很大的刺激,出现了精神紊乱的情况。这里没什么相关的药物,只有先用中药调养着。最好尽快送她回北邺,到外国人的医院住院治疗。否则,一旦病情深入,就终身如此了,将再无可能进行正常的生活。”樱宁仿佛被人搡了一把,晃了一晃,方点头道:“我知道了。”   别了庭珂,樱宁站到太阳底下。她微眯起双眼,就在不久前,自己还和庭钧在这一片桐荫里观萤赏月,赏量回北邺的景况,顾丛桢作为近身侍从,时常地前来汇报军情。如今桐叶还未凋,就已物是人非。   这时,顾存仁带着一名汗血披面的军官快步走进来,满目焦色,对她直言道:“夫人,您要有心理准备。三少已经被包围了。”   樱宁缓缓点点头,半晌道:“现在突围还有多少胜算?”   顾存仁谨慎道:“我的人和他两面用力,总有三成胜算。”   樱宁无语,慢慢转身回房,走到床前坐下,抽出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去年她来北邺时随身带着的那把勃朗宁手枪,缓缓用手帕擦着。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升高了,热烘烘照在身上。   一个丫鬟进来道:“夫人,顾师长请。”樱宁起来,对着镜子拢一拢头发,跟着出去。到了花厅,却见顾存仁正陪一个女客坐着,一见她便迎上来低声道:“有救了。”然后又大声对樱宁道:“夫人不曾来接着贵客。这是程雍江程先生的次女程琬之小姐。”   樱宁看那女客时,果然是程琬之。她穿着一件杏黄洋装,上面都是土,帽子也没戴,蓬着头发,十分狼狈,大非往日可比,便点点头道:“程小姐,您来了。”   程琬之冷哼一声道:“我不来,不等扶桑人,我父亲的炮弹都要把你们炸成灰了。”   顾存仁在旁解释道:“程先生的人已经接收北邺,挥师北下襄助了。”   程琬之道:“什么襄助,他是来渔翁得利的。他凭什么放弃这难得的机会?”顾存仁道:“程小姐深明大义,自然知道如何让令尊襄助三少,博得千古佳名。”程琬之又冷笑道:“我又凭什么帮你们。”顾存仁笑道:“小姐人既然来了,又何必再说这样的话?”   说罢又正色对薛樱宁道:“为今之计,就是委屈夫人,让顾某通电全国,宣布三少与程小姐的婚事。我们再号称联合程氏,急攻东北一线,围魏救赵!此举必能乱扶桑人之阵脚,解救三少于水火。”停停又压低声音道:“夫人……顾某是您与三少的证婚人,论理绝不该出此下策。然而事急从权,等三少被救出来……其实终究不过是个名份,夫人……”   樱宁已转过身,对着窗户,看着那刺眼的日影清清楚楚道:“顾师长还等什么,立刻宣布罢。”   顾存仁愣了一愣,暗叹口气,匆匆转身去了。   花厅里只剩下两个女子。程琬之先冷冷道:“薛小姐,我是否不得不尊称你一声妹妹了。”   樱宁露出一个迷茫的微笑,轻道:“庭钧不会让我去住小公馆。有我在,他根本不会娶你。”程琬之一听,冷笑一声,抬起下巴道:“那我就回去,成全你们亡命鸳鸯!”   薛樱宁缓缓回过身来,上下打量她一番道:“程小姐此次出来已是不易,再回去,恐怕一样难为。令尊那里,已是恼火至极了吧。”程琬之挺直脊背道:“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薛樱宁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小姐痴心,樱宁亦深为感动。他日,小姐必不忍三少一生抱负付之流水,更不忍他肩上永担着国仇家恨!小姐答应我此生竭尽全力支持他、照拂他,我就答应你,从北固关回来后,与你们永不再见。”   程琬之脱口道:“何消你说得?我程琬之为萧庭钧做的,比你多得多!”见樱宁沉默,半晌又不放心道:“你做得到?你真能舍得他?”   樱宁微笑道:“舍不得。”停停又道:”但我更舍不得他死。”说罢转身向外走,“还有一个人……我也不得不先托付给你。”   “夫人……”顾存仁由下人领着,一进书房,只见薛樱宁已换了一身男装,背对他立在书案前,不由叫了一声。   “顾师长答应樱宁的第二件事,该履行了吧。我总要赶去再见他最后一面。”   顾存仁不由道:“夫人何必自苦?目下北固关十分危险,不如等三少回来,时局平靖了,再慢慢相聚相守。”   “顾师长既然还叫我一声夫人,就快去布置吧。”   顾存仁见她话说到这里,实无法再劝,只得深叹口气,下去部署得力之人。   薛樱宁听得他沉重的军靴声去了,仍站在书案前,没有回头。   那案上放着他们的结婚证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结婚人:萧庭钧。薛樱宁。   证婚人:顾存仁。   他一袭长衫,温柔握笔的姿势仍在目前,斜阳仍是斜阳,仿佛那就是一生一世。   “嗒”的一声,一滴泪落在那红粉的喜气洋洋的图案上,逐渐洇开。 作者有话要说:     ☆、故应再难见梅花   萧庭钧胸前缠着绷带,一下车便踉踉跄跄快步往后院走,顾存仁与一众侍卫在后面跟着,也无人敢拦。   待进了卧室,幽香依依,牙梳,发饰,皆在妆台;书架上图书垒垒,一册《通志堂集》还搁在她随手能够到的地方。   一片熟悉的红粉睡在红木书案上,萧庭钧一步上前,将它拿在手里。   是婚书。   当日自己强拉她手摁上的那枚小小指印嫣红宛然,而喜鹊登枝的花样都模糊了。泪渍的。他的手轻轻抖起来,转头嘶声吼道:“薛樱宁!!”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萧庭钧沉沉走到衣柜前,打开,里头挂着不多的几件旗袍、西裙、睡袍,下摆淡雅柔迤地拖在柜底,依如往日。又见床头整齐叠放着一件衬衣,他走过去拿在手里,认出这是去北固关前夜,他一回来时她拿在手里缝的那件,原本扣子有些松脱了。   萧庭钧带伤的手指抚过那一枚枚扣子,却见领口那里空着,线口整齐,显是缝好后又被剪刀剪掉的。   她带了他咽下的一枚扣子走。   萧庭钧猛地站起身奔回院中,一把拔出枪指着顾存仁红了眼嘶声吼道:“把人给我交出来!”   顾存仁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缓缓道:“丛桢的尸体运回来时,夫人曾跪下求我,一是要我死保三少;二就是明知危险也要去北固关见三少最后一面。”   萧庭钧受伤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腔子里发出哮喘样奇异的嘶啦声,像一股大风在破碎的山谷内回旋。   顾存仁咬咬牙继续道:“标下再呈报一遍:就在关前雁归山上,他们遇到扶桑人伏击,退到望南崖时再无可退,暴露在对方的炮弹射程之内……我已着人找了十天,尸骸无存,确实无一生还。标下保护不力,请三少治罪!”   萧庭钧的眼眶里,逐渐有两滴泪水滴将下来。   顾存仁看着他长大,从未见过他落泪,顿时垂目不敢再看。   只听他哑声道:“去北固关。”   顾存仁一瞬间心念万转,即刻一鼓作气道:“三少若果然放不下,顾某也不拦着。您就此放下这枪,放下虎狼环饲一触即颓的江北,放下国仇家恨,往雁归山找去。一天找不到找两天,一月找不到找两月,夫人的尸骸……总归找得全。”停停又沉声道:“大帅、丛桢……他们地下有知,想必也会理解三少。”   萧庭钧手剧烈地战抖起来,“再去找。”   那枪如有万钧之重,终究使他的胳膊松垂下来。   半年后,北邺。   萧帅府又恢复了往日气象,肃穆庄严。这日府前汽车直停到山下,处处重兵把守,半座城都戒严了。一条七八米阔的红毯一路从主楼铺到大门,路边松柏上皆以绸缎攒花装饰。楼内灯火通明,鲜花围绕,大厅里乐声混着花气酒香,中人欲醉。   后面花园主院里,一名管家用丝绒托盘小心翼翼托着枚钻冠进去,交给一名女傧相。那位小姐揭开帕子一看道:“密斯程,真开眼界呀!配你的法国婚纱真是美丽极了。”说着往程琬之头上虚比一比,对镜里的人笑道:“ANGEL!”   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另一位戴着一手各色宝石戒指的小姐,做托腮沉思状道:“ANGEL在哪里?怎么这样快,就有ANGEL了吗?”一屋子人哄然笑了。   管家也陪笑片刻方出来,刚走到门口,便有一个一身翠绿袄裤的丫鬟急忙迎上来:“大总管,苏玉绮到是到了,可她不肯唱《豪宴》《仙缘》,偏要唱《惊/变》,这可如何是好?”   那管家将脚一跺道:“胡扯!她算什么东西,这样大的日子,岂能容她胡来?你去叫她们班主到偏厅,我随后就到!”   正说着,偏里头听见了,程琬之在内道:“嚷嚷什么?”   管家忙进去回了,程琬之想了一想道:“《惊/变》便《惊/变》罢,什么要紧,反正我也不懂这些。那苏玉绮是三少的旧识,给她三分薄面又值什么。”   方才坐在沙发上的小姐忙立起来用手指点点她道:“瞧瞧,这还是程琬之吗?”   那管家是程家从南边派来的,还要说什么,被程琬之眉一立道:“叫你去就去!”连忙垂手去了。   待出了院门他又顺游廊赶往大厅瞧有什么疏漏没有,又一个长随来回道:“萧帅的近身戍卫里来了一位长官告诉说,清台有要紧军务,萧帅恐怕一时不得来,酒席可以先开。”   那管家没听完冷汗就下来了:“这可是结婚宴客,哪有个新郎不来的道理?!”   那长随道:“那可有什么办法,您老脸大,去问那长官去。”   管家一口气憋在腔子里,且顾不得和他歪缠,只得又往后园来。   刚走到半路,又被紫菱斜刺里冲出来拉住道:“大总管!这些人也忒势利眼罢?老夫人在后面一天没吃什么,好容易这会想用点山药粥,等了一个钟点,一粒米也没见着!”   那管家抹抹额头的汗冷笑道:“我劝你们今儿就消停些。什么正经主儿呢?守个院子不见人也就罢了,我要是你,就去厨房看有什么吃的,凑合端去一碗得了!”   说罢绕过她抬脚便走。把紫菱气了个愣怔,半晌方咬牙跺脚道:“好,好!”   厨房这时候添了十倍的人还不够用,紫菱默不作声巡了一圈,才看到角落里一个粗使小丫头正守着只银銚子,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伸手揭开一看,恰是熬好的细粥。   她二话不说寻个碗来,正要舀,只听一声道:“紫菱姐姐!”抬头一看,却是四小姐的丫鬟小柳儿,穿着葱绿滚边松花色小袄,粉脸笑盈盈对着她。   紫菱勉强笑道:“是你们房里熬的?从医院回来就闹得人仰马翻。老夫人也要吃粥,偏我们没人理。”   小柳儿放下手里的海棠式填漆托盘,笑道:“论理这么多,小姐也吃不完。只是一样,这是新请来的大夫吩咐熬的药粥,有许多味中药在里面,不知老夫人可吃得吃不得?”   紫菱一愣,小柳儿便凑近她低声道:“应该没关系罢?你就分一碗好了。反正我看她们,还不是一样的……”说着用手指指指脑袋。紫菱猛地站起来把碗一撂道:“坏透了的小蹄子!你娘才疯了呢!”   小柳儿一愕,急道:“谁说疯字了?上头不许说的。怎么了,你主子把自己关在后头破院子里不出来,好些人听见半夜地哭哭笑笑,可不也是脑袋不好了吗?何苦来,我是好心,反而被你骂了。你瞧现在府里谁还理你呢?还像从前横行霸道的。”说罢舀了粥赌气去了。   方才看粥的小丫头怕事,早远远走开。紫菱独自看着那銚子,热气里无数快化掉的米粒不断翻滚着。   远远的,前头戏上场了,一缕清籁游丝般断断续续吹入耳内,在空旷的冬夜里格外缠绵凄凉: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倏忽又到旧历年,南安冬雨,湿意沉沉。   一位近身卫戍军官训练有素地敲了三声门,低声道:“大帅,人来了。”   月香抖抖瑟瑟进来,四处一看,只见窗下笔直背立着一位身量高大的戎装男子,肩上的金色流苏在暗影里轻微颤动着,忙对着福了一福。   萧庭钧没有回头,轻轻问道:“你叫月香?”   月香这时胆子大了些,答了一声“是”。   萧庭钧又问:“你伺候你们小姐多久了?”   月香一愣,想了想道:“我从十二岁就跟着小姐,好些年了,直到她走。”   那人听罢用做梦一样声音茫然道:“走?”   月香忙解释道:“走了,早走了,前年端午节的时候。出洋去了。”   说罢只觉得屋里一静,良久无人出声。月香渐渐又紧张起来,不安地挪动着双脚。   半晌,那人方问道:“听说你会做西瓜灯?”   月香不禁有些好笑,想一个堂堂大人物居然问这个,如何扛枪打仗呢,就直说道:“啊,会得。现在就能做。外头卖的就有暖窖里养的瓜,就是贵些。”   晚间程琬之去探望了程家老一辈的一位姨太太回来,一下车就问:“大帅回来过吗?”底下人回道:“回来半天了。在后头如宾园屋里。”   程琬之跺脚道:“早知我不出门了。好容易出一趟门,偏我一走就……”边说边快步往后园走,不妨高跟鞋在湿台阶上崴了一下,丫鬟忙赶上来扶着,被她一推道:“走开走开!”微微跛着脚自己去了。   远远就见书房里一片幽光,她调整下呼吸,缓缓走过去推开门。只见萧庭钧竟穿着一件玉色长衫坐在沙发里,轻衣缓带,神情温柔,静静望着案上的一盏西瓜灯。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庭钧,不由忘了说话,看得痴了过去。   然而不过一瞬,他就发现了她,又变作她所熟知的萧帅,此刻看着她道:“有事吗?”程琬之这才觉得脚腕渐渐麻痛上来,她听见自己微笑说:“没事,你忙。”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程琬之匆匆跨进这座已十分陌生的园子。   一位近身卫戍立即迎上来敬礼道:“夫人!”程琬之点点头急问:“将军怎样了?”   那卫戍垂头低吟一瞬抬头道:“不大好呢。旧伤发作了。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跟着他往内走,穿过暗影沉沉陈设黯旧的前厅,迤逦进到梧桐院落。阶下梧桐已老,树冠参天,几乎遮没楼宇,此刻枝桠纷纷,将欲雪阴天割碎得如冰纹一般。   她立在檐前。朔风扑过,铁马轻摇,她敏锐地感觉到,这园虽黯澹,然一窗一几,一草一木,却仍蕴酝着一种久远的柔温。   这时一位军医双眉紧锁,和一名捧着托盘的护士匆匆走出门来,一见她停住脚肃一肃道:“夫人。”又都急步去了。   那医生走到月洞门,复又转回来道:“夫人,容在下再多说一遍,夫人还是再劝劝将军,回北邺治疗。这里过于苦寒,非常不利于受过伤的肺部复原。”   程琬之缓缓点头。天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一朵朵莹润的雪袅袅扑到她玄狐披风上,逐渐凝作滴滴珠泪。   白色木屋檐前高高低低垂挂一溜松果,在寒风里晃荡着。屋里壁炉尚温,厅内陈设地极简雅,素面沙发,核桃木茶几,一架旧钢琴,一扇书橱而已,惟有窗下一赭色粗陶大瓮,种着一株梅花,珠蕾密结,已三两着花了。   一只玉色绣玉蝉花的拖鞋缓缓自木质楼梯踏下,良久,方是另一只。往上是纤细而坚定的脚踝,接着素色丝绒旗袍的下摆如波觳轻漾,然后缓缓露出蒙着黑纱的面部。   那人显已习惯不良于行,熟稔地慢慢挪将下来,方向炉坐水煎茶。一时茶熟,她刚端起一盏,一手撩开一点面纱,露出虬结可怖的半张脸,忽听窗上”砰”的一声。她一惊忙放下面纱,循声看时,却是一卷报纸落在窗台上。   她有些艰难地起身推窗收了报纸,只见那淡金色头发的顽童已骑着脚踏车尖叫着“WITCH!”咭咭笑着一溜烟去了。   她微喘着气重又坐回沙发上,一手擎着天青色茶盏,一手随意先翻了中文报纸来看。刚看到首版,那纤瘦的手指便顿住了,清碧的茶汤簌簌漾起来。她轻轻将报纸放回几上。   窗外阴天的幽光披着她,那瘦不胜衣的身体仿佛要化在幽暗里,尚还漆黑的鬓上,悄然生出了一丝华发。   她放下茶盏,身子渐渐倒了下去。   幽昧中仿佛谁在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当年在林海雪原,她原想唱这一支曲给他,却只送了一首离别的诗。   几上报纸摊开着,一行大号黑体印着:《一代名将陨落石松》。底下中号字道的是,“天妒英才玉山忽倾,北辰湮灭举世悼恸。……少年军功彪炳,驱除外侵;青年江北易帜,促进共和;中年避居石松,激流勇退……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窗外,雪已纷纷。   二稿于2014,11,13西安深秋暖阳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出门,两天后回来。这个结局仓促了,以后也许会改……连载暂不停止,因为还有番外,写本该写却没有写透的东西。   总之,感谢郁郁,感谢素纸微言,感谢一夫,给我莫大的鼓励。感谢作为读者的你,耐心看到了这里。祝福你。   ☆、番外一 我的太阳   南安,程府。   外面阴雨霖霖,西式花园中修剪整齐的草木在雨中默立,匝地红砖铺成圆形,圆心里簇着一座白色法国风格建筑。黑白制服的仆人在廊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二楼向南的卧室内深紫天鹅绒的帘幕低垂,暗沉沉只见程琬之一身猩红睡袍倚坐在屋子中央一只黛绿绒面法式椅子上,抱着腿,赤着脚,披散的卷发泻了一身。门开了,程玦之走进来,见状不由皱皱眉。   程琬之没有回头,懒懒道:“谁?出去。”   程玦之纤细的高跟鞋踏过地毯走到她面前:“CRYSTAL,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程琬之拿手指抚着膝盖上一把卷卷蓬蓬的头发,像抚摸一只小猫,“我新死了未婚夫,正服丧呢。”   “胡说,哪来的未婚夫?”程玦之不由高了声,又压低道:“订婚典礼都没有举行,大家都道声遗憾就罢了。你何必作得人人尽知,于今后有什么好处?”   程琬之把头埋在膝间,到处都是冷的潮湿的,疲倦道:“我不要什么今后。我就在这儿当……当那什么,啊对,望门寡吧。”   “琬琬!不要再任性了。论家世,论人才,牟祖铭都是不错的。女人终究要嫁人。你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程琬之抬起头眯眼望窗帘间漏入的一点碎光,雨声如一张网网着她:“他哪里是要娶我,他要娶江北。爸爸的人前脚进了北邺,他后脚就进了咱家的门。嫁给他,呵,还不如当望门寡呢。”   程玦之静了一会道:“你不是替萧庭钰,是替萧庭钧守寡吧。”   程琬之猛地捧住头:“走走走!我头又痛了。”   程玦之继续道:“爸爸预备等萧庭钧之部灰飞烟灭,就与扶桑人合作开发经营江北。我们程家毕竟是商人,政界的事,还是由牟家出面更名正言顺些。这一次的联姻,恐怕由不得你不肯。你准备怎么办?在这里闭关,直到底下人给你裹上嫁衣,把你架到花车上去?”   程琬之倒吸了一口气。忽然赤足蹬到地板上站起来,奔到衣橱旁抽出行李箱子,就胡乱往内塞衣服。   程玦之轻轻一笑。   程琬之回头愠道:“你笑什么?”   程玦之歪身坐到妹妹刚才坐地椅子上:“我笑这屋子里总算还有一个活人。”   “你什么意思?”   程玦之微笑道:“自然活的是你。一向只有你,才可以这样恣意地活。”她站起来揭起窗帘的一角喃喃道:“你看这些生面孔,都是来看着你的哪。”说罢款款走到妹妹面前,将手中自己的帽子替她戴上:“你就穿我的衣服,坐我的车去吧。”   程琬之呆了,半晌道:“姐…………”   程玦之眼里雨湿流光,温柔微笑道:“我岂止没有爱过。我简直没有活过。你就代替我。”   石松,行辕。   程琬之握着听筒,坐在沙发里,窗外的晨光给她镀着一圈茸茸的金边。“爸爸。”   那边道:“你想道歉吗?不必。江北的商业权利,我从扶桑人手里拿,或从萧庭钧手里拿,并没有不同。你对不起的是自己。牟祖铭,甚至随便哪个男人,都会比萧庭钧更令你幸福。”   程琬之静静的。   那边又道:“中国有句古话——”   “爸爸别说了。我不懂这些。”   “女儿,正因为你不懂我才要说。中国有句古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是句好话吗?错了,我认为这是最误人子弟的一句话。要做到金石为开的地步,所成的事、所得的人,还有什么快乐可言?”良久,电话里只有电流的兹兹声。程庸江长叹一声,“你好自为之。”   程琬之仍静静坐着,听得”托”地一声,那边已挂断了。   她向着那一面窗,朝日轻轻一跃,从那青的屋檐后完全跳出来,金的红的光一下照透了她。程琬之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如江河湖海在汹涌地奔流,骨节都紧张着,她听见心脏有力地,一下、一下在跳动。啊,活着。啊,我的太阳!   他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 ▂▂||*╮    ╰||| o o |||╯     ||╰╭--╮ˋ╭--╮╯||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浅沫】整理 │ │ │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